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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一)

千百年来,延绵千里的滦河被文人骚客们描绘成母亲河,在滦州老百姓的眼里,滦河就和自己身上日夜流淌的血脉一样,断不了更离不开。虽然早春时节也有女人般的蜿蜒细腻,但更多展现出来的是男人般的雄壮和粗暴。严冬封河后寒风凛冽,黄沙漫天,初春开河时排山倒海、轰响震天,尤其是每年夏季,滦河都会像头发情期的公牛,稍不对脾气就一下子暴怒起来,冲堤垮坝,肆意泛滥,水大的时候,两岸横贯十余里。

今年一开春,城里几个上年岁能掐会算的老人就开始发起议论,今年该有大水。谁也问不出他们是咋儿掐算的,甚至他们自己也不知道是咋儿算的,反正一出正月,他们就瞅哪儿都像是要发大水的征兆,什么立春打霜,雨水上炕啦。逢八的乱,破坏连灾啦。果不其然,还没进六月,滦河上游的雨水真比往年多了不少。刚过二伏的头一天,一场暴雨就劈头盖脸地下了起来,昏天黑地整整大半个时辰还没有一丝停下来的意思,眼看着滦河水道从原先的五六丈宽一下子涨到了两里多宽,一阵阵浪头疯狂地撞击着堤岸。从唐山刚上任不久的县长王新诚一下子就毛了爪,这个号称是留过洋的文人县长哪儿见到过如此大的阵势?但他心里明白,一旦垮了滦河大堤,自己这个小县长的官帽就没了,还有可能会成为让滦州百姓唾弃的罪人。王县长一刻不敢怠慢,连忙带着县政府大小官员十几号人一齐冒雨登上了滦河大堤。

大堤上已经聚集了百十号百姓在观望水情,还有几个胆儿大的,拿着用长杆绑着的钩子,从河边钩起从上游冲下来的家具、木材或牲畜。浑浊不堪的河水裹挟着大量从上游冲击下来的泥沙和树木等各种杂物狂泄下来,河水已上涨到距堤顶不足五尺,河中心的水流比两边的水流快了许多,高度也比两边高出了有五六尺。天渐渐暗了下来,跟随县长巡堤的一个有经验的老者突然发现,河水发生了变化,河中心原本高出两边的水流,忽然转而低过了两边,震天轰响的水声也随之变成了令人压抑甚至恐惧的低沉嘶鸣,老人大喊一声“不好”,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王县长跟前大声说:“不好了,要来大水啦!!”

王县长瞅了瞅好像有些回落的河水怀疑地问:“都这么大了,还能大到哪儿去?”

“县长啊,”老人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河中间的水绺子高,说明是上边的水头正在过来,过一阵子水抛兴许会减弱;如果河中间的水绺子突然低过两边,就说明上游下来的水流加快,更大的水势就要来啦。”

“啊?!”王县长有些不知所措:“那咋儿办?”

跟在身后的警察局孙局长忙上前说:“我活了四十多年也没见过这么大的水,估计大堤保着有点悬。现在东、北、南三个城门倒是全都用沙袋堵上了,就怕熬不了多大会儿,应该马上通知城里城外沿河岸的群众赶紧撤离,往高处搬。”

“好,好,”王县长没顾上多考虑,马上发令:“孙局长,你马上派人去通知城里和沿岸各村的人撤离。”

“中”孙局长接着说:“还有咱县下游的几十个村子咋办?也都得通知呀。”

“好,好,就按你说的办。快去,快去。”王县长忙不迭地命令。

“这大堤也要保呀。”老人在旁边又跟了一句。

“对,对。”王县长回头找到跟着的县保安队长说:“你,把你手下的人全调上来,保护大堤。”

“中!”保安队长答应后又说:“可,姐夫,咱保安队满打满的不到百十号人,这十几里的大堤咋儿守得过来呀。”保安队长急中生乱,不小心把是县长小舅子的隐私给露了出来。

“都他妈什么时候啦,让你守你就守!”王县长气急败坏地骂了起来。

瓢泼大雨一直在下,正如老人所料,河水经过了短暂回落后,渐渐又涨了起来,护佑着滦州城的一丈多高大堤多处出现了管涌和裂缝,一百多个县保安队员还有一些自发上堤的城里百姓一起拚命地背起石块、土麻包等一切能用上的材料堵塞管涌和裂缝。连成串儿的闪电把大堤照得如白昼一般,雷电声和各种语言的叫喊声响成了一片。

河水一直在涨,终于,漫堤了,污浊汹涌的河水一浪高过一浪涌过了大堤。站在大堤高处指挥的王县长回过头望着大野中佐,遗憾地摇摇头:“唉,保不住了,不行就撤吧。”

上推到千年前滦州城选址之初,可能是上游坝上地区植被茂盛的原因,滦河下游很少发生大的水患,宋代以后,坝上蒙古高原人为砍伐和连年战火,使得大片的植被遭到破坏,造成滦河的水患越来越多,越来越大,滦河河道多次改道,护佑着滦州城的滦河大坝多次垮坝或漫堤,滦州城过不了几年就会被大水淹一次。近几年连年干旱,滦州的百姓对发大水有些陌生,城里的警察敲着铜锣、脸盆满城喊:发大水啰——,到高处躲水啦——!除了城东地势低洼的几十户居民顶着大雨出屋向“阁上”高处走,大多数城南的居民还没感觉到有啥危险,都猫在家里没有动窝。

大雨不住地下,屋里漏得像筛子似的,荣儿顶了块雨布搂着女儿躲在炕角,玉簪听到街上让躲水的呼喊声,问妈妈咋儿办?荣儿没加思索肯定地说:“没事儿,咱家的房地势高,大水淹不着。”母女俩正迷迷糊糊一刻一刻地熬着这难熬的长夜,突然,院外一阵急促的砸门声将荣儿惊醒,院门早已破旧,没砸几下,门就被砸开,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后,窗棂纸被人捅破,一道贼亮的光线从窗户照了进来。荣儿吓得忙搂紧女儿大喊:“你们干啥?”

来人气急败坏地喊:“咋儿还不走?!大水马上就来了,快走!”

“你们不用管,水到不了俺家。”荣儿隔着窗户向外喊。

“唉呀,你傻呀,再不走就来不及啦。”没等荣儿回话,来人就招呼身后的人进屋救人。一连串的砸门让荣儿没了主意,只好点亮油灯,穿鞋下地移开顶门杠,门一打开,三个虎实的男人涌进屋,打头的是个身穿黑色警服的警察,向后面的俩人挥了挥手,后面的一个人一把抱起炕上的玉簪,用雨披裹上就走,警察和另一个人一边一个连拖带架将荣儿拖出了院,刚出院门到了街上,水就没过了膝盖。玉簪裹在男人怀里,忽然听到男人和后面的人叽哩哇啦地说话,吓了一大跳,忙朝妈妈喊:“妈呀。”

荣儿也吓得不轻,连忙喊:“啥?这,这是咋儿的啦?”

黑衣警察高声说:“瞎吵吵啥,人家帮着咱们救人呢。”

(二)

设计师在建设之初就考虑到滦河水患,滦州车站建在了地势较高的地带,但今年水大的出奇,车站的轨道和低洼处的仓库还是没入了半尺多深的水中。大暴雨天上下行的火车全部停驶,站上一时没了活,工人们都放了假,但石山海是个实心肠,总是放心不下怕雨大库房漏雨淋坏了仓库的货物,喝了一碗喜儿给端上的香甜的红薯玉米粥,放下饭碗起身拿起把油伞要出门。金义一见父亲要出门,没顾上吃完饭忙跳下炕要跟着一起走。山海让他留在家帮着母亲干些活,金义赖着说,家里不缺干活的,守在家一天了实在没意思,求爹带他出去透透气儿。山海知道这小子是在躲自己的小媳妇,顺手从堂屋墙上抄起一件蓑衣披在金义身上,俩人一前一后趟着水出了门。

大雨让车站前的行人绝了迹,但警戒车站的日本岗哨却增加了。山海带着金义走到车站大门,用日语恭敬地和站岗的日本军人打了个招呼:“辛苦了,又有任务了吗?”

日本军人看了眼山海亮出的职员证,面无表情地说:“没有,异常天气,加强戒备。”

山海和金义来到车站仓房,一间一间地查看是否有漏雨的地方。雨越下越大,天也渐渐暗了下来,忽然,山海发现停在车站过处的一辆货车车厢前好像有人影晃动,他心里一惊,这么个坏天气咋儿还有人卸货?刚要上前探探究竟,身后“呼”地一股风腰上忽然被一个硬物顶住,接着一个低沉的声音说:“别动!想活命就老实点。”

山海回头一看,金义也被人搂住脖子捂上嘴“呜呜”地说出不来话,他赶忙连声说:“义士义士,慢着慢着,咱就是个干活的,别伤着孩子。”

身后的人用略带“呲呲”的国语说:“石先生,识相点儿,没事别往前凑合。”

“中,中,我走我走,你们别伤着孩子。”山海边说边寻思,这人怎么会认识我?该不会是和李站长他们连手走私的人吧,但走私的事儿多了,没必要舞刀弄枪地做这些手脚。正犹豫间,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只见三四个日本军人晃着手电、端着长枪赶了过来,还未走近就“哗啦,哗啦”地拉起枪栓用日语喊:“什么人?不许动!”

山海身后的人已来不及躲闪,就迅速松开山海,抓着金义的人也松开手紧张地站着不敢动。山海见事不妙,虽然他不知道后面的人是谁,但既然那人称他石先生,肯定是认识他的,不管是什么人,先搪塞过日本人再说,就连忙用日语说:“不动不动,我是搬运队的石山海。”

日本人围过来,用枪指着后面的人问:“他们是干什么的?”

山海这才敢回过头来,看到自己身后有五个人都身披着黑色雨衣,嘴里磕巴了一下:“他,他们是我队上的,雨太大了,叫他们来把库里货倒倒,别淋了雨。”

“噢?”打头的日本军人怀疑地掀起了一个黑衣人的雨衣帽子:“这雨衣是从哪儿来的?”

山海一愣,连忙说:“是,是从,从李站长那儿借的,雨太大,蓑衣不挡雨。”山海不知道日语“蓑衣”怎么说,指着金义身上的蓑衣比划起来。

“皇军辛苦了。”金义忽然在旁边用日语冒出了一句。

日本人马上低头问:“噢?你也会日语?”

“学校里刚学的。”金义抬头举起手大声说:“中日满亲善共荣,天皇万岁!”

“哟西,哟西!”日本人乐了:“这孩子真懂事。”说着,拍了拍金义的头,背起枪招呼着同伴转身走了。

山海吓出了一身冷汗,没等缓过神儿来,身后的人说了句“谢了”就立刻消失在夜幕中。山海不敢多待,拉起金义向家走,路上反复嘱咐金义千万不要和他妈说起刚才发生的事。

(三)

三天后,大水慢慢退去。这次水灾虽然冲毁东城门淹了大半个滦州城,还冲掉了城外的几十个村子,据说下游的昌黎、乐亭淹死了上百号人,但滦县全县竟史无前例地没有死一个人,为此,王县长得到了冀东行署的表扬。

第二天天刚亮,早起准备出门的人们突然发现,竟然局势大变,日本人将县城四门和各个街道全都戒严把守住,任何人不得走动。日本人还冲进县政府,将王县长一干人等全部抓走。又将“裕福兴”粮栈团团包围,但扑了个空,粮栈老板一家老少估计在头天夜里就全跑了。临到中午,消息才在人群中间慢慢传开,有人在送给日本人的大米里下了毒,昨晚日本兵营搞大聚餐,一下子毒倒了十几个,好像还死了两个。

这下子可捅了大马蜂窝,甚至惊动到了北平政府和天津日本住屯军总部,日本人和警察总局撒下天罗地网抓捕凶犯。没过一天,粮栈老板一家人在榆关被抓获。老板周宏顺非常爽快,立马承认是自己下的毒。冀东行署不敢怠慢,先将县长王新诚和县警察局孙局长撤职查办,又天明不过宿地判处粮栈老板周宏顺死刑,立即执行。

“裕福兴”粮栈是滦州城里的老字号,粮栈老板周家三代单传,到了周宏顺一水生了四个丫头,媳妇临到四十肚子快空的坎儿上,突然又给周家生了个大胖小子,一家人过得合合美美。周宏顺是个老蔫,家里、柜上的事全由媳妇做主,周老板除了在栈上或家里搂着儿子玩,一天到晚和外人也没个话。在滦州城人们的眼里,周宏顺就是个一扛子都压不出个屁的老实人,可有谁能相信,就这么个老实人竟能做出如此惊天大事来。

两天后已时一过,街面上响起一阵阵铜锣声,人们赶忙聚集到街上,只见周宏顺被五花大绑由十几名荷枪实弹的警察押着,从城南的警察局院里出来走上了南大街。看到成百上千的围观群众,周宏顺一路上高声喊了起来:“乡亲们,我是周宏顺,我杀了几个小日本子,赚啦!”

“乡亲们哪,咱中国人不能总这么窝囊,干受小日本子的欺负,大家团结起来,和小日本子斗啊!”

“乡亲们,小日本子帮着咱救灾,那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他们占了东三省,又想占咱华北,占咱全中国,咱可不能当亡国奴啊!”

“乡亲们,我的血不会白流,千千万万的中国人会站出来,把小日本子赶出中国去!”

周老板一路喊着、走着,街上的人越聚越多,有人开始大声喊起“好!”

到了“阁上”十字路口,“兴隆饭庄”的王掌柜让伙计摆出了张桌子,上面放着四个盛满酒的大碗。周老板走到桌前,回头示意警察给松开绑。几个警察低声商量了一下,上前把周老板的双手松开。周老板活动了下手腕,冲着摆酒的人们高声说了句“谢谢啦”然后端起碗就喝,一口气连喝四碗后把碗摞起来狠狠向地上一摔,大声说:“好酒!”然后,沙哑着嗓子高声唱了起来:

“北望满洲,渤海中风浪大作。

想当年,吉江辽沈,人民安乐。

长白山前设藩篱,黑龙江畔列城郭,

到而今倭寇任纵横,风云恶!

甲午役,土地削;甲辰役,主权堕。

江山如故,夷族错落。

何日奉命提锐旅,一战恢复旧山河,

却归来,永作蓬山游,念弥陀。”

金义、金信跟着父亲也挤在“阁上”围观的人群里,金义扽了扽山海的袖子问:“爸,他唱的啥歌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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