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喝就不喝!”山海模仿着当年大坎儿的样子把烟袋狠狠插进怀里。
“你个杠头,不喝不中!”翠儿冲着山海的青皮光头狠狠掴了一巴掌,红着脸说:“不喝你在炕上哪儿来的那股蛮劲儿。”
山海明白了,赶忙乐着说:“中中,以后跟爹一样,无论在家还是在外,一天一壶,绝不多喝。”
“中。”翠儿也乐着答应下来。
“那”山海忽然想起什么,猴急着订正说:“咱只说的是喝酒,炕上可不能减。”
翠儿冲着山海青皮光头又是一掴子,“你个混小子,啥减不减的,哪天不都是由着你。”
暑尽秋来,一晃又入了冬。外面军阀混战时局动荡,今天是直系明天是奉系,滦州城头不停地变换着大王旗。战乱搅得各路生意都难做,通达货栈的生意也不温不火,有时几天都接不到一单活,山海和士臻既心焦又无奈,只能巴望着局势稳定下来再做打算。无所事事的山海每天早早就回到家,开始尝试着享受起居家生活。那杆原本起戒尺作用的烟袋如今成了山海形影不离的宝贝,他不想让自己染上抽烟的毛病,只是常常把烟袋含在嘴里,那在嘴里散发出的淡淡烟香会让他时时产生联想和回忆。望着妻子屋里屋外忙碌的身影,两眼直勾勾发呆的山海常会不经意地冒出句“真俊”。
鸡窝里的芦花大母鸡都孵过三窝小鸡雏,可翠儿的肚子还一直没有动静。婚后的小两口没算过日子,可借壁儿邻居的嫂子大婶们倒是各个跟明镜似的先着了急,时不长打量着翠儿的纤瘦腰身关心地敲打着,“该怀啦,女人过了三十可就不好怀了”。翠儿也是无奈,只能红着脸“不急,不急”地支应过去。身边的大嫂是过来人,私下常偷偷教给她不知从哪儿打听来有利于受孕的房中术。每次去大开觉寺烧香,翠儿都往功德箱里放俩大子儿,再许下个保佑多子多福的大愿。听说河对面娘娘顶的庙里许愿最灵验,大嫂特意陪翠儿爬上八百多米的娘娘顶抱回个胖泥娃娃。
(三)
白明哲以连续三年雄冠全年级第一的成绩从滦县一中毕业了,滦县一中的第一任校长方正君是国立北京大学的首批毕业生,蔡元培先生的得意门生,对白明哲这孩子的超常聪慧看在眼里喜在心上,对明哲的前途更是寄予了厚望,亲自给自己的同乡好友、北京大学校的教授写了封推荐信,介绍明哲去北京大学就读。而白明哲对上大学倒不以为然,心里想着要去英国、美国转转,看看人家西方列强是咋儿那么强大的,就跑到货栈征求虞先生的意见。士臻非常理解明哲此时的想法和心情,他支持他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但是不希望他上北京大学,更不想让他在外面接触所谓的政治。这几年士臻一心扑在生意上不问时势政治,他知道这个可以称为同乡,对先生提出的革命观点也颇为欣赏,但是对国内纷纷兴起的“主义”、“理论”颇为反感,尤其对一些达官贵族或公知学者打着民主自由的旗号,在青年学生中间忽悠成立起来的什么民众党、民主党、自由党等党派团体更是深恶痛绝。明哲对虞先生如此厌恶政治和党派颇为不解,问先生,啥是政治?啥是党派?为啥党派不好?
士臻笼统地解释说:“政治是统治者治理国家的策略,党派是那些有势力的人们为了争夺统治权力各自结成的同盟。这些和学生们没有一丝关系,学生的责任就是多学知识,多长见识,分清是非,用科学知识建设国家,造福民众,而不是分裂社会,伤害民众。”
从一个亲历者的惨痛教训中虞士臻感悟出:不论什么党派政治还有主义,在枪炮和强权面前全是无力的抗争和胡闹,只有科学才是将中华民族从无知落后中解救出来的唯一出路。因此他不建议明哲进北京大学,而是希望他走出国门就读西方国家的工科学校,学一门真正的科学知识。明哲没读过英语,士臻建议他最好先到可以推荐留学美国的清华学堂学习两年,再争取出国,并给在清华学堂教书的同学写了封推荐信。拿着两封推荐信,明哲跑到西屋的荣儿面前炫耀着让她帮着选去哪家学校好,一听明哲要离开滦州外出求学,荣儿心头一紧眼泪随着涌了出来,她赶紧低头掩饰,嘴上嘟囔着,“你爱去哪儿去哪儿,和我有啥关系?”
看到荣儿掉眼泪,明哲赶忙劝道:“你哭啥?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荣儿用袖子狠狠擦去眼泪发狠地说:“你回不回来关我啥事。”
临行的前一天,明哲来货栈向虞先生辞行。看着眼前这个嘴唇上已长出茸毛、眼睛闪闪发亮的清瘦半大孩子,虞士臻既欣慰又多出几分忧虑。明哲思维敏捷、聪慧过人,但毕竟还年轻幼稚、不谙世故,马上就要只身投入到复杂纷争的社会中,不知会面临怎样的风风雨雨。作为启蒙先生,士臻认真反复地叮咛着:不要接触政治,不要加入党派,不要过于专注历史,不要倾心文学艺术。要学科学知识,学外国先进技术,一定要科学报国。
从来在士臻面前唯唯喏喏的明哲十分认真地一一点头,而当士臻的话音刚落,明哲就伸头到他耳边悄声说:“先生,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看着明哲谨慎认真的样子,士臻觉得明哲该是对外出修学有过认真思考,就肯定地说:“说吧,在先生这儿还能有什么不能讲的?”
明哲神秘地瞅了瞅四周,然后低声说:“我有个专治翠儿姐不生孩子的秘方。”
“咳!”士臻一听又气又乐,“你小子真是闲吃萝卜淡操心,这事儿跟着瞎操啥心哪。”随后又好奇地问:“什么秘方?你从哪儿得到的?”
明哲十分认真地说:“《石头记》上。”
“你咋看这些这种书?!”士臻气愤地瞪起眼。《石头记》这部小说在民间广为流传,前些年士臻也看过,他觉得该书过于艳情,不适合明哲这些青少年阅读。
明哲小心翼翼地接着说:“方子是元春从宫里偷出来给凤姐的。我听大婶儿说翠儿姐不生孩子,就把方子抄下来了。”说着,就从袄兜里掏出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条递给先生。士臻打开纸条,上面用小楷细致地写着:
熟地六钱,香附三钱,党参三钱,白术三钱,巴戟天六钱,补骨脂三钱,山萸肉六钱,蛇床子三钱。煎服,忌烟酒辛辣忌房事。
士臻怀疑地问:“《石头记》上能有这个?我咋儿知不道。”
明哲略显得意地说:“我也是偶然瞅见的。我同学叶世勋他爷爷原来在宫里当了个什么官儿,家里书房的书海了去了,我们几个同学去他家偷着拿了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大家传着看。在第十八回元妃省亲那段,不知是谁用朱笔在边上批注的,写了这个方子,还特意写着专生男孩儿,我就顺手抄下来了。”
“噢?”士臻又仔细地端详起方子。
看到先生认真起来,明哲放下心说:“先生,我有点不明白,这方子写着是给贾琏吃的,怎么女人生孩子让男人吃药?”
士臻无法回答,就绷起脸说:“以后不要看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把心思用到读书学习的正地方。”
“这不都是读书学习嘛。”明哲耍着赖争辩着。
士臻又瞪起了眼说:“这算哪门子读书?这种烂七八糟的闲书以后绝不能再碰,糟蹋时间更脏了心境。”
送走明哲,虞士臻还真动了心,立马赶到城北的“悟心堂药房”,找了个坐堂大夫给看方子。大夫认真端详了一会儿方子说:“几味药搭配得挺讲究,不热不寒,肯定是伤不着人,可搭在一起看不出能治啥病呀。方子应该是给男人吃的,不妨抓上几付,就当强身强体了。”
士臻没再多虑,顺手抓了三付药。回到货栈悄悄把一大包药递给山海,只简单说明了药的用途。山海一听立马急了,亮起一身腱子肉瞪着眼说:“啥?咱这体格还用吃药?”
士臻说不动山海,就赶到吴家找大嫂让她做做翠儿的工作。大嫂提着药来到东屋,没按士臻嘱咐的什么方子来路药效如何,而是说这是皇上生龙子的御药,有病治病没病强身,有枣没枣三杆子,别管有没有用吃几付无妨。翠儿也爽快,当晚熬好药就逼着山海灌了下去。
一晃过去半个多月,一付七天,三付二十一天,在全家人巴望的眼神中山海连喝下二十一碗苦药汤子,除了饭量增加不少别的没啥感觉。神药没有见到奇效,士臻后悔不该听一个孩子的话,更不该信那些不科学的中药。解禁后山海乐得合不拢嘴,一连二十多碗苦药汤子倒没啥,关键是忌酒忌房事让他心焦气燥地熬了二十多个夜晚。
不到两个月的工夫,翠儿突然嗐上了口,见啥都想吐,还真怀上了,喜得山海抱起翠儿原地转了三圈。士臻赶忙把药方又找了出来,仔细地誊写在贴身的笔记本上,认真收藏起这个不知啥时还能用上的秘方。以后这几个月可让大婶上了心思,头三个月整天把翠儿守在炕上,生怕不小心掉了胎。后三个月天天变着样哄着翠儿多吃,说是借你的嘴给肚子里孩子吃的。怀胎十月,终于生了,七斤二两的大胖小子,乐得山海买来十坛子烧酒,在栈上足足摆了两天的流水席,让进出货栈的所有人随便尽情吃喝,沾沾喜气儿。
孩子满月这天,全家人围坐一起,山海抱起孩子郑重地对士臻说:“叔,我和翠儿合计过了,这孩子虎年出生,就起个小名叫虎头,虎虎实实地好养活。出满月该有个大名了,您是当爷的,在咱滦州城里最有学问,您给您的大孙子起个大号吧。”
士臻瞅着眉目英俊、结结实实的胖小子微笑着说:“中,别的我可能会推辞,给咱大孙子起名的事我绝不推让。其实呀,自打咱大胖孙子一落生,我就天天捉摸着起名呢。咱长辈们吃苦受难都是为了孩子们的幸福,我不信命,世上也没有啥穷命和富命,只要是生命,孩子一降生就是金贵的命,就有追求和享受幸福的权利。人人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别再受苦受穷,能有个强壮的体魄、优秀的气质,长成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都想把所有的希望刻画在孩子的名字上。所以呀,这起名的大任我当仁不让。”
“太好啦。”翠儿禁不住叫出声来。荣儿也急着拽起父亲的袖子说:“爹,你快说,给胖小子起个啥名?”
士臻笑着问山海:“知不道你们石家排到这辈儿是啥字吗?”
山海摇摇头。
士臻捋起刚续起的胡须说:“这孩子出身高贵,他姥姥是满清皇族,皇家这条血脉咱不能断,我捉摸着中间的字就用金,金既代表满清皇家的血脉,又像金子一样的宝贵,像金子一样坚韧。”
“好,好。”翠儿和荣儿都拍起手赞成。
士臻继续说:“后面跟的着字我想用义字。孩子的姥爷也是爷爷,那是名贯滦州的侠义之人,金义,既让后辈们记得他们的血脉来自何处,又永续传承他爷爷义薄云天的品性。”
“好!”全家人都齐声叫好。
“以后哇,咱就用中华文化最优秀的几个字,义、信、忠、仁,再生了儿子就跟着排下去,咋儿样?”
翠儿忙说:“啊?!生那么多呀。”
山海乐着说:“不多不多,我还想生一串儿呢。”
士臻又说:“孩子跟谁姓,你俩定吧。”
翠儿刚要说话,山海制止了她,然后探下头在孩子脸蛋儿上深深亲了口,才表情深重地说:“不当爹不知父母恩哪。以前爹和娘都问起过我老家的事儿,我一直瞒着他们,家丑实在不想外扬。如今我也当爹了,说到儿子该姓啥,我不再瞒了,把埋在心里的事跟你们几位新人倒倒。我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有亲爹亲娘,我爹不姓石姓李,六岁那年我娘得病死了,不到一年我爹又给我找了个后娘,还生了个弟,打那儿以后爹就没再给过我好脸子,打骂不说,成天连饭都吃不饱。有天我饿得实在不行了,就从弟手里抢了块儿饼吃,爹就把我吊到房梁上打,后半夜我偷偷解开绳子,抄起顶门杠冲着躺在炕上的爹和后娘脑袋抡了两杠子,也知不道他们死活就跑出来了,我发誓再也不回去,就扒火车一路向北碰巧来到了滦州。是吴大爹救了我,我就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孤儿,我的命是大爹给的。”说着,山海忍不住“呜,呜”痛哭起来,翠儿过来紧紧地搂住山海。
士臻不知该如何安慰,拍着山海的肩头说:“人心都是肉长的,你爹那也是没办法,谁家的孩子没挨过爹打呀。”
山海擦了擦眼泪接着说:“这些年我总是梦见死去的娘,她常常托梦给我,让我千万别回去。不知道我老家那个混账爹是不是还活着,反正我也不想认他了,这辈子更不想跟着他的姓。民国开年时吴大爹让我登记户口,我娘姓石,我就按我娘的姓登记了石山海。大爹替我抵了命,我就是他的亲儿子,我想好了,孩子就姓吴,这孩子就是他的大孙子。”
“不中!儿子哪能跟爹不一个姓。”翠儿不依。
“那我也改姓吴!”山海也坚持着。
士臻思索了一下对俩人说:“你俩不用争,其实姓啥无所谓,就是个记号。这么的吧,我做个主,老大跟爹的姓,姓石,你俩再努把劲儿,赶明年再生个老二,跟妈的姓,姓吴,石家吴家就都有后了。”
不知是明哲抄来的方子发了酵,还是翠儿的肚子开了窍,顺利生下老大后,肚子就收不住了,一年一个三年俩,第五年又生了个老三,大虎头、二虎头、三虎头,一水儿的秃小子。按照士臻给定下的顺序,老大叫金义,老二叫金信,老三叫金忠。连着生出一窝的小老虎,把邻居们羡慕得眼热,只苦坏了翠儿,原本结实的身子骨快支撑不住,也累坏了天天忙碌的大嫂,无论寒暑天,整日里大的哭小的叫,满院子飘扬的全是五彩斑斓的屎尿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