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白明哲没费多大力气就以全县第一的成绩顺利考取了县中。县中就是原来的县公学,民国建立的第二年,县政府就将旧公学改建为县国立第一中学,能考上县中,在百姓的心目中就像是中了举一样,明哲爹在家足足办了三天的酒席,虞士臻自然是立下大功的坐上宾。别看民国十几年来滦县新建了两所国立中学和十来所国民小学,已基本满足了小康家庭孩子们求学的需求,但城里有学识的大户人家还是看不惯《国民中小学初级课本》里那些中不中、洋不洋的白话俗文,更希望自家孩子能多学些《千字文》、《礼记》、《大学》等老祖先留下来的筋道学问。白明哲的成功给虞士臻又做了一次活广告,来邀虞士臻任私塾先生的络绎不绝,最高的束修出到了三十块大洋。通达货栈在石山海和虞士臻的打理下红红火火的,整日的忙碌让虞士臻对世间的风起云涌和故纸堆里的仁义礼信全然没了兴趣,索性把书本彻底扔到一边,让大嫂和荣儿又回到货栈,自己则每天一早赶到货栈,天黑才回虞家老宅休息,一心一意守着算盘珠子做起账房先生来。
成了滦州城名人的白明哲对读县中似乎并没有多大兴趣,中学课本里的东西对他来说实在太小儿科,跟着虞先生五六年的时间,从《千字文》到《大学》、《中庸》,文学功底打得扎实,数学、物理、化学甚至自然生物、天文地理都有所涉猎,明哲悟性强,几年的功夫就把士臻家里存的和从同学们那儿借的,所有能看到的书全读了个遍,满脑子的刁钻古怪问题,今天“最少用几种颜色就能画出张世界地图?”问得数学老师张口结舌,明天“轮船船底儿上抹牛油是不是可以跑得更快”,问得物理老师脑门儿直冒虚汗,后天在课堂上公然向生物老师提问“公鸡给母鸡压蛋,精子咋儿就进到鸡蛋里啦”,气得老师拎着他耳朵扔出去罚站。时间一久,全校的老师都绕着白明哲走,生怕这个鬼精的愣头青嘴里又冒出什么妖娥子问题来。在白明哲的心目中,虞先生才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智者,也是最懂自己的长者,自己一肚子的新想法、新疑问只能找虞先生答疑解惑。县中在城西,离明哲家不远,只要是下课早或过礼拜天,明哲从不回家或者和同学们疯玩,而是走上两里多地赶到货栈来。进门后也从不把自个当外人,晌午到饭口端碗就吃,晚上虞先生赶了几回才恋恋不舍地离开。虞先生在场,明哲就是个毕恭毕敬的学生,小心小心翼翼地问这问那,提一些刁钻的问题;只要虞先生士一离开,明哲立马就在荣儿面前变成了一只骄傲的小公鸡,俨然成了荣儿的私塾先生,甭管荣儿爱不爱听,追在荣儿屁股后头唠唠叨叨地从国际列强纷争讲到国内军阀割据,从自然天文地理讲到鸡鸭虾蟹蛇虫,天上地下没他知不道的。从此,除了“小病秧子”的外号明哲又多了个称呼——小碎嘴子,但这孩子的聪明劲儿还是让士臻和全家人打心眼儿里稀罕。虽然不再系统地教明哲,虞士臻有时还是关心着明哲的学业,忙完手里的活坐在炕上休息,看见明哲鼓鼓囊囊的布书包随便地扔在炕上,就顺手打开查看了起来,书包里胡乱地满满塞着十几本书和作业本,除了国民初级中学数学、语文和地理、化学教材外,还有明哲不知从哪儿搞到的《世界通史概览》和《共和论》,竟然还有一厚沓子卷成羊毛卷儿似的纸上像是手抄的《石头记》。在书的缝隙里夹着一沓揉皱的草纸,上面写满了有些稚嫩的小楷字。士臻铺平草纸细细地读了起来:
《中国新国民之梦想》
昏庸无道的满清灭亡了,共和民主的新中国在东方屹立,国民为之兴奋不已,但共和民主之路还很漫长。当前,国内军阀割据,民不聊生,国外列强虎视,心存叵测。唯我中华新儿女需枕戈待旦、励精图治,为中华民族崛起而抗争。
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心中之贼就是我们甘于懈怠、与世无争懦弱之心。四书五经不能抵抗列强的火枪大炮,程朱理学不能建起高楼广厦,中庸之道只能让我们甘愿被羞辱、奴役。只有科学才能救我中华,强我中华。我中华之青年,应已中国强盛为自任,读科学书,做科学事,用科学武装头脑,践行科学强国之事业。
我辈需更加努力学习,不骄狂,不自卑,正视现实,发愤图强,共同建设强大之中华。
读完这篇显得有些幼稚的文章,如一颗石子,在虞士臻如死水般平静已久的心里击起了一片涟漪:真是乱世出英才呀,一个生在血雨腥风年代的孩子,十来岁就有了雄图大志,实在是难能可贵。想想自己也是从这个年龄过来的,那个年代真可谓一身的血气热情,一身的阳刚斗志,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到头来,满清小皇帝是倒了,民主共和也建立了,可百姓的生活不但没有像那些共和志士们描述的那么美好,反而迎来了走马灯似的一拨拨更凶残的欺压者;回想起来,越来越觉得自己当年就像是只街头杂耍人手上牵着的猴子,在聪明的争权夺利者们热闹鼓点激励下,翻上翻下地折腾了一通,到结果不过是拚着性命簇拥着一些人登上了统治者的舞台,自己赶得好的话还能赚到嘴里点残羹剩饭,赶不好就只能舔食自己的伤口了。士臻空叹一声,从刚镶上了一块玻璃的窗棂上望见在院里又在追着荣儿唠唠叨叨高谈阔论的明哲,两个孩子一天天地长大,一天天地成熟,欣喜之余更为他们的未来徒升出几分忧虑和担心。
荣儿是个天性聪慧的孩子,但是自从被裹了脚,就像一下子掉进了阴冷黑暗的世界,再也没有了孩子们肆意忘情嬉戏蹦跳的快乐。士臻看在眼里疼在心里,面对恶劣世俗的这座难以逾越的大山,只有和孩子一起默默忍受把血滴在心里。士臻到通达货栈当账房先生有很大原因是为了荣儿。在虞家老宅,半大小腿的荣儿每天除了在粉房里当帮手,其它时间只能陪在大妈身边默默地做女红,一天都没有一句话。而到货栈则像换了个人,翠儿长荣儿十来岁,既是知心的大姐又像温情的母亲,荣儿有事不和爹或大妈说而是愿意偷着和翠儿商量,货栈上缝缝补补、洗洗涮涮的活多的几乎停不下手,让荣儿忘却了行动不便的苦恼,尤其是月明掌灯时分,一家人聚在一起,终于能听到荣儿久违的爽朗笑声。还有那个像跟屁虫似的明哲,虽然平日里粘乎得让荣儿心烦不愿意答理他,但从小到大一直是形影不离的玩伴儿。荣儿已经十二岁,到了懂得羞涩和有女孩心事的年纪。曾经的“小病秧子”如今已长成高自己小半头的英俊少年,特别是考取县中后的明哲身着干净整齐的学生制服骄傲地站在自己面前时,荣儿忽然感觉自己渺小了不少,同时心里又迸发出一种难以抑制的激动,冥冥中产生出既想有兄妹般依赖又该有男女间疏远的复杂心情。明哲倒依旧是一个无忧无虑、缺心少肺的半大小子,整天像个救世主似的满脑子世界大事和科学新词儿,在他眼里,荣儿是他最忠实的听众,最可靠的追随者,还是个不爱笑多愁善感的好朋友,但他完全没有感觉到,以前那个爱哭的荣儿现在常常会脸红,听他高谈阔论时的眼神里多出了几分温柔和羡慕。
又是一年春来早。仲春三月,城墙外大河边梨花杏花桃花都开了个遍,暖暖的春风吹得人们褪下臃肿的棉袄棉裤换上了夹衣。礼拜日一大早,明哲提着一个肚大脖细的柳条篓子来到货栈,进到西屋把篓子往门口一扔,没管正盘腿坐在炕头纳鞋底儿的荣儿愿不愿意,脱鞋上炕凑近的荣儿兴奋地说:“哎,荣儿,快瞅瞅,我忙活了一晚上做的,自动捕鱼器,一会儿咱去河边逮鱼去?”
“不去!”荣儿一把推开贴在身边的明哲,绷起脸说:“我爹不让我出去。”
“我早打探过啦,虞先生的石头哥一大早去唐山要账了。对了,你大妈和翠儿姐刚出门去大开觉寺上香,你咋儿没去?”
今天传说是上天娘娘生日,民间有“给娘娘上香祈娃娃”的说法。昨晚大妈和翠儿姐就商量着要带荣儿一起去大开觉寺上香,给结婚半年的翠儿要来个娃娃。但是荣儿这两天肚子一直隐隐作痛不舒服,再加上自己一双小脚根本走不了山路。一听到明哲哪壶不开提哪壶,就堵气地撅起嘴说:“我的事儿你别管。”
明哲全然没顾荣儿的脸色,下炕拿过篓子得意地说:“瞅瞅咱这家伙,这可是我精心设计的捕鱼神器,灵着嘞。咱到河边捞会儿鱼,过不了半个时辰准能上个十来条,赶翠儿姐她们回来前咱就回来了,晌午让你大妈给熬上一大锅鱼,还不得馋死。”
明哲的一番话勾得荣儿心里直痒痒,其实她在家里闷了一个冬天,真想出去透透气儿,正犹豫着,明哲趴在窗台从窗棂上镶着的小玻璃片向外看了看然后兴奋地说:“你瞅瞅,今儿的太阳多好,春和景明,惠风和畅,听说河边儿的花都开了,可好看呢。我可告诉你,季节不等人,过了这村可没这店哪。我估摸着你大妈和翠儿姐她们一俩钟头回不来,咱快走吧,十分钟到河边儿,你在河边儿玩,我在河里捞鱼,等她们回来咱早就提着半篓子鱼到家了,你就说你根本没出去,就说是我自个捞的不中吗?”
“那,你的臭嘴不许瞎咧咧。”荣儿终于被说动了心,她没再多想,狠狠心穿鞋下炕,明哲高兴地背起篓子跑在前面,荣儿则扭着一双小脚紧紧跟在明哲身后出了院门。
早春的滦河像个纤纤淑女,扭动着窈窕纤细的腰肢懒懒地斜卧在丰盈的冀东大地上。两岸生机盎然,草长莺飞,岸柳滴翠。上游坝上高原的冰雪还未融化,河水宽不过数尺,最窄的地方人们一步就能跨过去。荣儿跟着明哲一起来到河边,兴奋明哲顾不上理会累得直喘气的荣儿,脱掉鞋撸起裤筒提着篓子就下河捞鱼。荣儿在河沿儿找了块平整的石块坐下来,一边瞅着明哲拙笨地捞鱼,一边欣赏着河畔的难得一见的美景。暖暖的阳光照在身上,哗啦啦的河水从身边流过,荣儿忽然有了戏水的冲动。她瞅了瞅四周没人,悄悄脱下鞋松开厚厚的裹脚布,迅速将一双裹得雪白的小脚泡入水中,冰凉刺骨的河水让荣儿打了个激灵,钻心的麻疼感反而给她带来放松和自由的刺激,此时她觉得自己像是一条小鱼,在清澈的河水中自由自在地来回游动。忽然,荣儿感觉身下发热,好像有一股热流从体内涌出。她立马抬起脚,赶忙缠紧裹脚布再穿上鞋子,偷偷解开裤带伸手摸了摸,拿出手一瞅,“妈呀”一声叫了出来。正在河里捞得起劲的明哲闻声赶了过来,看到荣儿手上的血忙问:“咋儿啦?磕哪儿啦?”
荣儿惊恐地说了句“知不道”,又不知所措地指着裤子哭了起来:“从这儿出来的,还流呢。”
明哲一把拽开荣儿的裤腰,伸头就要往里瞅,荣儿双手护住裤腰赶紧蹲下哭着骂起来,“你混蛋。”
明哲后退了一步忽然拍了下脑袋说:“咳,我知道啦!”然后自信地对荣儿说:“不仿事儿,哪儿都没破。”
俩人一前一后小心翼翼地回到家,荣儿躲进屋里蒙起被子,明哲则在院子里来回绕圈不敢离开,生怕屋里的荣儿再有什么意外。一个多时辰后大妈和翠儿终于回来了,发现躲在屋里偷偷抹泪的荣儿,立马问明情况。当看到裤裆里竟然塞的是明哲的坎肩时,气愤的翠儿拿着坎肩来到院里一把揪住明哲的耳朵厉声问:“说,你对荣儿干啥了?”
“哎哟,姐,快撒开。”明哲咧着嘴喊:“我在帮她,怕血渗出裤子才让她垫上的。”
“荣儿这事儿你咋儿知道的?”翠儿手没撒开,但松了些劲儿。
明哲略显自豪地扬起头说:“那有啥,书上都写着呢。”
“书上能写这个?”翠儿红着脸接着吃惊地问:“刚才你瞅见了?”
“瞅了,没瞅见。”
翠儿随手给了明哲脑袋一掴子,“你个混小子,瞅见就瞎了你的狗眼。”
(二)
合纵联横和储运结合的经营模式在冀东运输行开了先例,让通达货栈一跃成为滦州车站的一流大货栈。民国北洋政府时期货币混乱不堪,市面上流通有“兑换券”、“金圆券”、“大洋券”等等,印刷粗糙的纸币随时可能一文不值,人们还是相信明晃晃的银元、铜板和铜钱。临到年末,虞士臻认真整理了一年的账目,将货栈一年收入全部换算成银元,竟达到三百块大洋之多。大把银子入账让石山海干大事的心思迅速膨胀起来,他先是花四十块大洋把日本兵营边的储货场整修一新,又盖了四间亮堂的正房当作货栈办公场所,然后选了个黄道吉日把通达货栈正式搬迁过去;再就是筹划着要买辆汽车,正式向重货运输发展。士臻支持山海扩展业务的想法,但对买汽车心存疑虑。繁华的滦州城和车站上往来汽车不少,城里几家富商都有私人轿车,据说一辆漂亮的轿车得两三千块大洋。洋人占大股有滦州煤矿铁矿还有“庆发祥”等几家大货栈也都有自己的货车,一辆能拉一吨多货的货车售价在四五百块。买车的钱还差不少,更难的是开车的司机,偌大的滦州城里很难找到会开车的师傅,若是去唐山聘个司机,每月的工资至少得四五块大洋。石山海没有再商量,而是直接去城里的“汇通银号”开了张二百元银票,回家和翠儿打了个招呼带上两身儿衣裳就奔了唐山。十多天后,竟然自己亲自驾驶着一辆大货车回来了,原来这十来天他在唐山先花两块大洋找了个司机师傅学会开车,又从警察局拿到驾驶证,然后去开平煤矿花八十块大洋买下了一辆煤矿淘汰的货车。
虽然是矿上淘汰下来的旧车,还是把周遭小货栈的老板们羡慕得都双眼放光。看着这辆又老又破的货车,士臻心里有些不快,他埋怨山海不该没征得自己同意就做出这个冒失举动。其实山海并不冒失,他在去唐山前就仔细核算过,一驾马车最多拉五百来斤,人吃马喂一年下来少说也得三十来块大洋;一部汽车简简单单就能拉上一吨货,而且跑得快,一天就能跑唐山一个往返,虽然聘个司机一个月得四五块大洋,汽油费、维修保养费一年下来得四五百块,但一年的货运量至少是马车的三十倍,扣除成本也比马车的利润多十倍不成问题。而且买下这辆二手货车既是偶然也是机遇,私下教山海开车的师傅姓高,是开平矿运输队的队长,山海多塞给高师傅五块大洋,他就将这辆马上要淘汰的货车开到矿上的修理厂里偷偷更换了主要零件,而且拍着胸脯对山海说:这车再开个二十万公里不成问题。
石山海开着旧货车跑了一个月,月末让士臻一核算,扣除成本净利润二十七块,完全在山海的预料之中。他当即决定,将栈上的车马全部卖掉再买一辆汽车。就在这时,日本兵营的高桥给他带来一个重要信息,驻守在奉天附近的关东军一个分队准备将报废的十辆旧军车当废旧物资出售,据说原本是要以三百块儿大洋的价格卖给一个在天津港搞运输的日商,但这个日商嫌车太破拆解后卖不了几个钱不想要。高桥有个要好的战友正好负责此事,可以将这批车变通卖给中国人,但必须一次性交割。一辆车才三十块儿大洋,天上掉下这么大个馅饼,差点把石山海砸蒙。山海整整一夜没睡,这事他没有和士臻商量,因为他知道虞先生做事精明心细,但处处谨小慎微。他也没敢跟翠儿提,觉得不能让妻子在生意上担惊受怕。有过从开平矿购买淘汰车的经验,他感觉这笔买卖绝对值得做,他反复掐算起如何一口吞下这么一大块肥肉,自己账上不到一百块钱,卖掉全部马车也凑不到二百块,只有合作这条路了。他掰着手指头捉摸着谁能合起伙干,思来想去还是李源吉。第二天一早,山海换了件干净衣裳红着眼就赶到车站。一见到李源吉就开诚布公地说清事情的全部委原,再将自己筹划了一夜的打算通盘端了出来:如果李源吉出资三百块大洋入股,头年占货栈百分之七十股份,第二年占百分之六十,第三年占百分之五十,每年按股份分红;如果李源吉出借三百块大洋,年息百分之二十,三年还清本息。
李源吉认真听山海讲完后,乐着摆了摆手说:“不用那么麻烦,我借给你三百块钱,年底还我本金就行了,若是还不了,就用你收存的那张古画抵,好不好?”
“啊?!”石山海差点叫出声来,李源吉怎么就像钻进自己肚子的虫子,那幅古画的事他是怎么知道的?山海心里发毛,嘴上不由自主地秃噜着“中,中”。
其实李源吉并不是能掐会算的半仙儿,只是当天偶然从工人口里得知石山海偷着从金宅中堂牌匾上取走了一个画轴,凭着直觉他判断出那个画轴应该是幅古画,平时一向对自己诚实可信的石山海竟然偷偷藏了起来,更证明了这幅画的价值。
拿到李源吉开出的三百元银票,石山海又以货栈的房产和车马作抵押从“汇通银号”贷出了一百块大洋。直到出发的前一天,石山海才向翠儿和士臻坦白了自己的全部计划。士臻瞪大眼睛说:“那可是一堆报废的汽车,能开得动吗?!”
山海胸有成竹地说:“没事,我带上高师傅,他眼尖,不能开我不拿钱。”
对丈夫的如此大胆举动翠儿并没有着急,只是淡淡地问了句:“赔了咋儿办?”
“保准儿赔不了。”山海肯定地说:“三十块钱一辆车,要是真能拉回来,拆零件卖废铁都能赚。”
士臻知道自己的话根本改变不了山海的决定,但还是反复唠叨起来:机器这玩意儿咱哪儿能玩得转呀,可别真整回来一堆废铁。这些个汽车可不是省油的灯,要喝油的,咱能养活得起吗?滦州站这屁大点地方,哪儿有那么多活,没了活断了顿儿咋儿办?
第二天一早,山海带上两张大额银票和高桥写给他驻奉天关东军战友的信,登上了北上的火车。临行前山海给士臻布置了一个任务,去唐山各个矿上招十名退休下来的老司机,不怕年纪大,每人月薪八块大洋,管吃管住,一个礼拜后来通达货栈上班。
十天过后,滦州车站迎来一批让人惊掉眼珠子的货物,十辆用军用蒙布装裹严实的“日野”牌重型军用卡车从奉天运抵滦州站,延途车站都对这批超乎寻常的货物感到奇怪,据说还惊动了正坐阵BJ的张作霖张大帅。奉天这一趟连买车带送礼石山海总共花了整整四百块儿大洋,但这钱花得真值。到了奉天见到高桥的战友,一个关东军奉天后勤站的少佐,石山海将高桥的信连带一百块儿大洋一并奉上。日本军用物资没有卖给中国人的先例,但拿到一百块大洋的少佐真不含糊,他先找了个日本商人当托,将全部报废汽车卖给他,再由日本商人以废钢铁的名义转卖给山海,然后他让山海将车全部拉到一家自己熟悉的修理厂进行彻底保养,重新喷漆,又偷偷给每车带上一箱易损配件,最后给每辆车贴上关东军后勤保障装备的封条后,从距奉天不远处的一个小站悄悄装运上车运回到滦州。车一到站,从唐山高薪招来的十名司机已经等在站台上,一辆辆绿森森的大卡车在沿路围观人群惊讶和羡慕的眼光下,轰着油门依次从车站开出,开进通达储运站的大院。通达货栈一次开回十辆日本大卡车,让整个滦州城的人真正开了眼,从当年行侠仗义的吴大坎儿到如今胆大心细的石山海,让人们见识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石山海的名字亮堂堂地叫响在整个滦州城。
十辆大卡车安顿好后,石山海让士臻把汽车的运货能力、行驶速度和单位里程拉出个单子,再誊写二十多份,让货栈十几个员工分头送到了沿着京榆线西至天津唐山、东到山海关、北到迁安遵化、南到乐亭的各个大小货栈。仅仅一个礼拜,各地的货运单子就一张张地递了回来。从担心到理解再到支持,虞士臻开始佩服起山海无师自通的经营能力。通达货栈的十多辆大货车正好弥补了滦州铁路公路运输衔接不畅的短板,开辟了京榆铁路沿线公铁联运的先河,合纵联营的经营模式开花结果了。不到半年工夫,通达货栈每辆车的利润都在五十元以上,白花花的银子眼看着进到账上。石山海先还清银号的贷款,又开了张三百五十元的银票送到了李源吉手里。看到石山海的成功,李源吉虽然心里隐隐地冒出一丝酸水,但还是由衷地佩服这个有胆有识的年轻人。
货栈一步步成功,最欣喜的是翠儿,眼前这个孔武强壮的汉子越来越像座大山一般成为了自己的依靠,翠儿瞅在眼里喜在心上,对山海从以往的亲情和爱恋更多了些欣赏和敬重,原来呼来唤地随口叫声“弟”或者“石头”,婚后改口叫了“哎”,现在当着别人的面儿就称呼“山海”或者“当家的”了。自从货栈业务走上正轨,石山海却像换了个人,对打理货栈全没的兴趣,把栈上的大小事儿一推四六五全都交给士臻,除了外地客户来访不得不亲自出面请客外,则是成天和司机们一起就泡在车场上,有活就开上汽车出活,没活就像宝贝似的守在车边擦擦这儿抹抹那儿。而一回到家,眼里就只有两件事:喝酒和睡觉。热辣酥麻的酒精刺激让他常常飘飘欲仙,漂亮迷人的媳妇更令他心满意足,酒足饭饱再搂着媳妇睡觉是他人生的终极享受。顺风顺水的山海根本经不住酒的诱惑,几杯酒下肚就让他心满意足。当年大坎儿爱喝酒但很有节制,无论是缴朋友聚会还是自斟自饮,从不超过一壶。而贪恋起这壶中物来的山海却全无顾忌,只要兴致一起就来个一醉方休。平时在家里有翠儿这着也让着,每天晚饭时分总会有一碟花生米一壶烧酒,一壶不够就两壶,两壶过后翠儿则温柔地拉他洗脚上炕。可是一遇在外面请客,没有约束的山海必定是酩酊大醉,被人搀扶着拽回家,然后炕上炕下吐得一塌糊涂。翠儿不想过分约束丈夫,有道是男人不喝酒,枉来世上走。翠儿喜欢被酒精刺激后在炕上像蛮牛一般壮实有力的丈夫,可是她又不想看到山海无节制地酗酒更怕他酒后生事,思索良久后,她想出个法子。
滦州是老天爷分派下来最适合人生存的地方,春夏秋冬四季分明,冬天冷但不像东北冷得那么凛冽,夏天热又热得不像南方那么炎溽。三伏是滦州最热的几天,滦州大地骄阳似火,开车送了一天货的山海光着膀子回到家,一进到院就先从井里提上一梢清洌的井水,从头到脚浇下来,然后打着冷颤进到屋里。炕头放着翠儿给预备好的单裤,山海迅速换好,转过头发现,原本该摆上一碟花生米还有一壶温酒的炕桌上今天空荡荡的,桌上却横着一只长烟袋。看到烟袋山海不禁一怔,这是他好久没见但又再熟悉不过的物件了,紫红色烟袋锅,棕黄色烟袋杆,乳白色烟嘴儿还有那大红的烟荷包。山海转头冲正盘腿坐在炕头纳鞋底子的翠儿不解地问:“这是?”
“认得不?”翠儿认真地问。
“那还能不认得?!”睹物思人,山海眼前闪现出义父大坎儿的模样。
“给你。”翠儿冷静地说。
“给我?”山海不敢拿,而是继续不解地问:“让我抽烟?”
“知道戒尺不?”
“哦。”虽然没上过一天学,但山海知道学堂里老师和药铺师傅们手头都有一把锃明挂亮的戒尺,学生和徒弟们没有不怕的。
“拿着吧。”翠儿点了点下巴,接着说:“这杆烟袋跟了爹一辈子,烟荷包也是娘亲手绣的,拿着他就当是爹娘跟在你身边了。”
“嗯。”山海拿起烟袋仔细抚摸着,像是在抚摸着义父苍老的手背。
翠儿放下手里的鞋底温情地说:“以后见到酒别跟没命似的,酒多伤身酒多误事酒还乱性。我记得当年爹也喝过一次大酒,喝醉后扯着嗓子撒酒疯,娘不急不恼,只是和爹说了一句话,爹就一辈子记下了,从此以后每天一壶再没多喝过。”
“嗯,姐,我也记下了。”结婚后山海再没叫过“姐”,这一声“姐”叫得过于郑重,翠儿脸一红没有答应,而是穿鞋下炕从堂屋端进一碟花生米一只锡壶。一见到酒,山海立马说:“从今儿个起,戒了。”
“我是说让你少喝,别喝多误事,不是不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