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一下子闹腾起来了,他们敬爱的村长今天下午就要下葬了。
村民们各各从家里的地窖中挖出腌好的野菜,这是他们留着过冬的,但今天,为了让兢兢业业的村长走时不带着担忧,他们决定要笑着送村长离开。
村长离开人间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守了村子一辈子的村长今个就要去极乐世界了,这是个值得大喜的日子。
老楚头楚震天从他那宝贝的黑匣子里掏出许久未穿的新服,这是二十五年前,还是个年轻小伙的楚雄天给他置办的春服。
老楚头颤巍巍的把新服穿上,却发现自己与这件新服全然不配,他的脊梁弯成镰刀的弧度,一双手蜷缩的像烫了水的鸡爪子。
两只腿如削了皮的竹竿脆生生的撑着一个像水桶一样臃肿的老躯。
新服穿在他身上就像镇上东南巷李娃家的木偶,里面是空荡荡的。
“楚老头,要赶快了!队伍已经开始下地了。”
隔壁的张大姑娘在门口着急的催促着。
“好,好。”
老楚头顾不得怀念赶忙换上草鞋拄着用木头削成的拐杖出了门。
张大姑娘是村长媳妇花娘的妹妹,十五年前,从镇子的张老爷家跑回来,回来时怀着身孕,生了个胖小子乐天,因为没有成亲,村子人便叫她大姑娘,这也是对她的遭遇表示同情和尊重。
张大姑娘见了老楚头立刻上前小心的搀扶。
老楚头的腿脚已然不便,一双眼睛更是生了白障,遇光便视不见物。
老楚头颤着身子由张大姑娘搀扶着一步一步往后山的地头走。
“丫头。”
老楚头转了转白障的眼珠子,他侧着头,尽力用余光去瞅张大姑娘身上的那一抹翠绿。
“你也换了新衣服。”
张大姑娘偏着头,忍着急燥,笑着点头回应:“是的,今个全村的人都换了新衣服。”
“换新衣服好啊。”
老楚头抬眸闪着泪花说:“这是极大的喜事,不能哭,也不能不哭。”
张大姑娘懂老爷子意思,她流着泪笑着:“我们要让姐夫了无牵挂的走,安心的走。”
老楚头忍着泪花欣慰又沉重的往张大姑娘手背拍了又拍。
“走吧。”
老楚头望着白茫茫的正前方说:“要不然该赶不上了。”
哎——
张大姑娘抹掉泪花,笑着搀扶着老楚头加快了步子。
————
后山的小道荒野遍布,鸟雀在枝头上凄厉的长鸣。
一连串急促又沉闷的脚步声沉稳的向后山传来。
一支由老弱病残组成的下葬队伍敲锣打鼓的从白幕下走过来。
晨光撒在他们头顶,像一张黄色的丝绸布。
队伍的最前头只有一个人。
这是位泪痕掩盖真容的少女。
少女低着头怀里抱着一块削了皮的木头,上面用木炭写了几个大字:【先父楚雄天之位】
楚岩抱着爹的牌位默默的走在走过无数次的小路上,她知道这路上每一株野草的名字,她也知道地头的那些地都是谁家的,她更知道这条路的终点就是一棵怀桑树,她曾随着父亲提着挎篮去摘桑叶给张姨织布用。
如今,她却不认识了,陌生的像从来没来过。
楚岩想呐喊,可喉咙沙哑的要命,好似往里塞了块石头,又疼又堵。
她不想继续走下去,可双腿不听命令的带着她往绝望里走。
坟地竟然一眨眼就到了,为何不再远点,她心中渴望着奇迹发生,万一在半路,爹死而复生了呢。
但永远没有这个可能了,她的爹,一个不服输的小老头,在昨晚,在她亲眼的见证下,在喷了最后一口血,一双总笑眯眯望着她的眼睛永久的阖上了,她讨厌的像山石滚地的呼噜声也不再响起,安静的吓人。
“丫头。”
瘸了腿因此逃过劳役的楚州拄着拐杖走到楚岩跟前,看着她欲言又止的低叹着。
楚岩明白楚州哥的意思,她用手背抹掉泪花,脸上勉强挂起笑:“哥,下葬吧。”
“我娘和哥等着爹过去呢。”
楚州眼底划过一丝悲痛,接着,走到一旁,笑着对大伙说:“下葬了,锣鼓声再热闹些,让村长一路走好。”
打锣鼓的小孩更卖力了,他把锣鼓敲出火花来。
队伍瞬间分开两排,给中间抬棺材的八位妇女让了步,棺材被她们抬的稳稳当当,村长就安静的睡在里面。
为首的妇人一声令下,棺材慢慢滑入挖好的坑洞里。
突然,后山上猛地响彻一道激昂澎湃的唢呐声,如天空中的雷公在咆哮,震的人心颤了又颤。
队伍中有人注意到半山坡的一颗歪脖子树上站着个人影。
他指着人影大喊:“是虎子,虎子在吹百鸟朝凤。”
虎子妈翠兰从队伍里冲出来,嘶吼着,呐喊着。
她不是怪虎子,而是痛苦的跪地上哀嚎着,她最敬爱的楚伯走了,却让她笑着,这是比哭更悲伤。
队伍里的人受了翠兰撕心裂肺的渲染,陆续有人忍不住小声抽噎着。
一个,两个,三个……
到最后是全部人齐刷刷跪在地上,对着伴随悲壮的唢呐声慢慢沉入坑底的村长沉闷哀悼。
砰——砰——
人群中陆续响起磕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