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是梦见那片影子。
梦里,我永远伏在幽暗的窗前,望着街道上那一排暧昧昏黄的路灯。
那是老旧钟摆蒸发了夕暮之后的潮湿午夜,柏油街道蜷伏在晦瞑的灯影中,慢慢从深深处的黑暗,爬出一片诡秘的影子。
起初,它只是一道人影,披散着长发,似乎是女性。
但是,在一场场梦中,它的腹部渐渐臃肿、膨胀。
有一天,我在梦里听到一阵毛骨悚然的咀嚼声,我确信那时咀嚼声,而不是别的什么。
真的,那咀嚼声毛骨悚然,带着一股荒凉又野蛮的意味。
咀嚼声过后,影子从黑暗中爬出来,它的下半身被截去,被一片只有上半身的人影取代。两相融合,密不可分,宛如一体。
自“那件事”之后,梦境的到来就愈发频繁。
直到现在,每一夜,每一夜。
幼时,我害怕刮风、下雨和做梦。
在那个年纪,即使和风细雨也足以让我坐立不安,而每至深夜,我就不得不心怀隐忧钻入被窝。
爸爸,妈妈,幼儿园老师,心理医生,以及一众成年人,都在告诉我,刮风、下雨、做梦,是再正常不过的自然现象。
这些劝告者中甚至包括大我两岁的哥哥。
“这是很正常的。”他们如是说道,语气或温和,或不耐。
可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自然……自然……本来就是不正常的……
我见过夕阳下的树影,它们怪异地拥簇作一团,在一片臃肿的灰色中露出它们明灭不定的眼睛。
我因此确定每一片叶子的阴影都有生命,都如同微生物、如同蛞蝓般蠕动、聚拢,如所有的进化过程那样,渐渐融合成一个野蛮未知的意志。
许多东西都如同那片树影,从远古时代,就已蛰伏在意味不明的晦涩表象里,鲜少被人察觉。
家具的影子,墙上的涂鸦,楼下的枯草,清衢街的斑驳砖墙,青枫街的灰色巷子,幼儿园的红色楼梯口。
它们都是活的,他们都在看着我。
我不知道它们究竟想要什么,正如我不知道人类为什么而存在。
风,雨,梦……这些不可预想的表象,以这样匪夷所思的形式呈露于世界,我简直不敢想象它们的本质是什么。
一直到我十岁时,我内心那扎根于原始晦暗的奇异恐惧渐渐消退,我已经可以在狂风细雨前故作镇定,不再像幼时那般惊慌失措,甚至有些难以言明其因由的期待。
随着时日的流逝,我渐渐攫住某些埋藏于惊惧之下的馈赠般的喜悦。
我独自感知着这个世界,渐渐与父母、哥哥疏远——他们只当这是我成长的必由之路。
我渐渐触摸到了这诡秘天赋赠予我的珍奇之礼。
所谓“那件事”,发生在我高一那年的一个晚上。
那是一个昏沉沉的、带着醉醺醺酒意的夜晚,我从梦中惊醒。
我的身体疯狂抽搐,紧绷的痉挛在我皮肉下爆裂,酷烈的鞭子在鞭挞我痛楚的隐秘。
一种神秘的直觉陡然间充溢我的灵魂,像一根粗粝的绳子不由分说将我吊起。
我径直走下床,猛地拉开窗帘。
昏黑厚重的窗帘之后,那不可思议的诡秘光景从我眼前铺展开来。
沉沉夜色中,一排排黯淡的路灯,洒下一条昏黄暧昧的光之河带,路面潮湿的反光像是粼粼波光。
而在那条朦胧的光之河带里,一道畸怪的影子正在其中游走,虽然街上空无一人。
是的,是一道影子。
我看到了,那是一个畸形的人影……不,不对,应该说,是两个人。
他们的下半身被截去,上半身似乎是胯连胯被缝到了一起。
他们的双臂变成了供肉体行走的四肢,在那诡谲的光影中巨蜥般缓慢地爬行。
是他们!梦中的诡奇造物!
以这种方式,出现在我眼前,和梦中一样。
我瞪大眼睛,试图看清楚那个扭曲的身影。
一颗头梳着马尾,似乎是女性。另一颗头似乎是短发。
他们像是被某种不可名状的力量操纵,缓缓移动,每一次手臂的摆动都透露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
等等……不应该是‘他们’,而应该是‘它’!
我怔怔地盯了它许久,忽然一个想法像是重锤般猛地击向我!
两个人的上半身,拼凑出一个新物种,正如夕阳下无数树叶的影子融合成一个新的意志。
它是一个全新的生物!
多么疯狂的创造!多么伟大的一幕!
我的心跳加速,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咕哝声,那是恐惧爆发的前奏,是极致欢喜的预兆。
未知!未知!!
我试图呼喊,却发现声音卡在了喉咙里,只能发出轻微的嘶哑。
我用不断颤栗的身体奔出屋门,寂静与黑暗在眼前被无限放大,慢慢展露他们的未知面孔。
当我打开门,栗冽的冷意扑面而来,街道上空无一物,路灯下潮湿的街道上只有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
我沿着街道走去,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然而,除了寂静,什么也没有。
没有影子,那道让我恐惧也让我兴奋的影子。
惊惧与喜悦的狂响乐交织、碰撞,最终在这片空寂的街道上消融于黯淡喑哑的尾声。
夜风中我折身返回,家中灯光明亮。
我走进去,发现爸爸正站在客厅里,对着手中的座机喋喋。
他看到了我,眼中亮起光芒,愣了一秒,扭头对着走廊一侧的方向喊到说道:“志安回来了!”
我看到母亲从哥哥的房间奔出,跑到我面前,面容痛苦得有些狰狞:“你去哪了?你哥哥出事了!”
哥哥?出事了!
怎么会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