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行本叉手对王兵曹道:“兵曹在上,刚刚所言‘此子将战马寄存某家’实属子虚乌有啊,府衙大可派人在某家中查验,是真是假一查便知。”
“嗯?”王兵曹的眉头再次深深蹙起,脸上已挂着明显的不虞之色。显然,他不喜欢意外,他转向李昭时脸上已有了些许责备的意思。
李昭先是故作惊讶,随即似一边思索一边斟酌,不疾不徐的接过话,道:“禀兵曹,某家虽为商贾,但毕竟算是赵郡李氏远支,自幼读书,家教切切——‘忠恕而已’,实不敢欺瞒朝廷令家族蒙羞。”
一句“忠恕而已”登时惹得王兵曹双眸一亮、频频点头,而“赵郡李氏”这块牌子似乎也存在某些魔力,已是让王兵曹脸色舒缓了些许。
赵行本擅长察言观色,见状后立刻抢道:“难不成某‘涿郡赵氏’就会欺瞒朝廷,真假如何一查便知!清者自清,某家自有坦荡底气!可若是有人寻机诬告,某赵氏也不是旁人可随意拿捏的!”赵行本一边说一边扭过头直视着李昭,他在用气势对后者施压。
一个不过是十六七岁的毛孩子而已,居然还敢如此兵行险着?此时只消他表情、动作稍有慌乱,那本就不存在的谎言自然不攻自破!
然而那李昭同样直视着赵行本,脸上依旧只是挂着标准的微笑,淡然开口道:“兵曹在上,如此便请查上一查。某家高堂前些日子寄来信件,言‘已耗费近半家产增购战马,只为朝廷东征,荡平高丽宵小’。而今,赵生一口‘子虚乌有’便要将事情遮掩过去,那草民便枉为人子矣。草民今日来的匆忙,未带账簿,也请兵曹恩准某着人去取。”
王兵曹思索片刻,对李昭点点头道:“既有账簿那便取来一观吧。”说罢他对随行吏员招了招手,道:“既然赵家也已同意,那便去仔细‘查查’清楚。”王兵曹对佐吏咬了下重音,后者心领神会又隐蔽的瞥了李昭一眼,立刻招呼其他随员向赵家各处而去,行经赵行本身旁时那吏员叉手笑道:“如此便请赵生见谅。”
赵行本见兵曹和随员如此反应忽觉不对,他蓦地生出一阵恐慌,想到了自己刚刚忽略的一种可能下意识看向李昭。果然,他发现后者对他笑了笑向僻静处使了个眼色。随即李昭向王兵曹告罪一声,佯作出恭径自行向门外僻静处。赵行本眉头紧锁,但此时确实不敢大意,同样告罪一声,匆匆吩咐管家让其告知家小安顿。而后便追着李昭到了厅外僻静处。
他忍着心中焦虑张了张嘴,却最终没有抢先开口。李昭却随意笑了笑,对他道:“您猜的不错……”
赵行本心中咯噔一下,故作不知的反问:“我猜了什么?”
“在进门之前,某便与王兵曹见了面,也聊了聊,定下了某刚刚何时进屋,又应当在您面前如何言语。要的,便是您情急之下所谓的‘自证清白’。”李昭毫不遮掩的说出了本应放在桌面之下的安排,而后便一脸平静的看着赵行本。
果然!
赵行本按耐住怒气,低声问道:“贤侄何至于此?我为李家事奔走多日……”
“赵伯父,这就没意思了!”李昭打断赵行本的试探,瞥了屋中老神在在的王兵曹,笑道:“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李家二十头驴子还回来,您扣下的所有货物作价十二万钱赔给某家,某会和王参军说明只有两匹战马……”
赵行本气笑道:“贤侄可真会说笑,你红口白牙碰一碰,就要我赵家拿出十二万钱?”
李昭摇了摇头,纠正道:“不,赵伯父。这十二万钱只是给某家的。那两匹战马您要自己想说辞是丢了还是死了,至少要给郡衙二十万钱,而打点这位王兵曹和他的吏员至少要三万钱,然后某可以协助您摆平此事。对了,给某家钱币只要‘肉好’。”
“嘿……”赵行本气极反笑,已懒得和李昭多说什么。他一抖衣袖便要回到大厅里,他没理由陪一个失心疯的家伙一起疯。
然而,就在他走近门口时,他忽然看到郡衙吏员从后院回来,手中还捧着一捆线绳,他初时还没看仔细,定睛看时才发现那是一捆马尾毛!
这!这不是他家中之物!
“那是上好西域战马特勒骠的马尾毛,您不必想说辞了,涿郡市面上可没这般好马。”李昭踱步到赵行本身旁,小声道:“您当太守是何人?秉公执法、与民秋毫无犯?呵……您该听过这句话‘宁饮三斤醋,不见崔弘度’,当今的太守崔弘升可是那位的亲弟弟……”
赵行本浑身一震,但很快便咬牙切齿道:“诈我!?我赵行本行商大隋数十年,岂是被吓大的?小子,你别忘了我身后可是涿郡赵氏!抛开涿县的卢氏不谈,在这蓟县城中就属某家树大根深,即便太守……”
“别总骗自己了赵伯父”李昭伸手拍了拍赵行本的肩膀,叹了口气道:“人把谎话说得多了,有时真会连自己都信的。某家也是偏房,平日里无非给家族贡奉罢了,还真当家族会为了某等这种人与官府放对?而且,赵伯父您既然在涿郡多年,自然也该看出——此次陛下东征……这涿郡官府压力几何?临朔宫在翻新,整个北城都在大兴土木!征商税、征民夫、征骡马,铁匠铺的黑烟就没停过!您觉得现今官府缺不缺钱?”
赵行本视线微微右移,旋即眸子左右快速转动几次,他复又直视李昭,忽然嘿嘿笑了笑,重又聚拢底气般道:“那又如何?我大可主动献出近半家产,不好过受你这小儿逼迫!?再说,区区一束马尾毛而已,凭这些就想诬陷我,会不会太儿戏了?”
李昭没急着说话,伸手下屋中指了指,赵行本扭头看向屋内恰好见另一个随员向王兵曹禀报道:“回兵曹,宅院后确有一处巨大马棚,但此刻仅有健驴二十头在槽中,并无军马。不过……”
“不过如何?”王兵曹拿着官腔问道。
吏员道:“不过卑职在四周街巷都问了问,那些小贩、民夫还有居民大多指称‘半月之前,确有几匹骏马混在健驴之中被赶入了赵宅’。”
“嗯!?”赵行本愕然看向李昭,他怒意勃发却一时不知是否吏员在撒谎?若非如此,李昭是如何买通四周街坊以及如此众多小贩、民夫的?
李昭凑到他耳畔,道:“别急赵伯父,您若是再等等,一会儿吏员还会带回更多的信息——东市、西市,会有更多的商人、民夫说半月前看到某李家商队带了几匹骏马夹杂在驴子队伍中,沿途还会有更多小贩、居民跟着指证,最后所有人都会说李家商队进了赵宅,绝大部分牲畜又都被留在了赵宅。那您若是王兵曹,您会觉得战马在哪里呢?”
“收买!伪证!无耻!你这小儿!怎……怎么可能……”
“赵伯父,说话要负责任的,可不能随意诽谤。相信某,这里没有任何一个人收了某家钱货,您应该知道的,某家哪有多余的钱财去收买如此众多的证人。他们都相信是自己亲眼所见,所有人都会言之凿凿!”
“不可能,怎会如此!?”
“因为人的记忆是靠不住的。对于和人们并不利害相关的事情,人们顶多记下一个印象,几天后这个印象就会模糊掉,若是此时再有人从旁输入些信息,那本就不算牢靠的印象便会走样,而一旦又有人问起这件事……呵呵,这个走样的印象在反复回忆之下就会变成‘事实’。”
“……”
“另外,赵伯父不会忘记前几日您送小侄到了门口的事吧?”
“……这也是你提前算计好的?”
“谈不上算计,实话实说而已。不过那些摊贩如何理解‘那些牲畜’、如何解读‘为国征战’可就不是小侄某能干预的了……”
赵行本伸手扶住了廊下的柱子,神色一时间有些恍惚。
说到这,李昭忽然伸手搭在赵行本肩上,语重心长对他道:“赵伯父,话说的已经差不多了,没多少时间供您犹豫了。
“一会儿,账簿就会被‘取’回来,而实际上某的随从随身带着两本账簿,一本记载着‘战马两匹’、一本记载着‘战马八匹’。
“没错,都是某提前作假作好的,可惜啊,写的数量再多就太过虚假了,一眼便能被看穿,所以最多八匹,也足以榨干您所有家财的基础上再把您全家老小都发配为奴了。
“别,赵伯父,冷静下来!现在发怒是最浪费时间的事情,您是个成功的商人,现在最该做的是处理危机,是解决问题,对不对?别那么看着某,咱们彼此彼此,某不过是以您对待某家的方式对待您罢了,您怎么还能生气呢?”
赵行本胸膛剧烈起伏着,双拳已攥得发白,可此刻确实不敢稍动。他死死咬着嘴唇,下唇上已然有了一丝血痕,他脑海中此刻无数的信息在飞快的碰撞着、拼凑着、重组着。
太守崔弘升、崔弘度的弟弟、东征在即、府衙缺钱、所有证人言之凿凿、马尾毛、传言、特勒骠、后院的驴子、王兵曹、自己只是赵家的偏房……
被算计死了!这次真的是被算计死了!
赵行本闭上双眼好半晌,他缓缓将眼睛睁开沙哑着声音问道:“十二万……十二万‘肉好’给了你,你难道就能救下赵家?官府难道不会攥着借口继续对某家敲骨吸髓!?”
李昭左右看了看,脸上笑容更盛,语气却愈发诚恳,说起话来条理分明愈发具有说服力的对赵行本道:“赵伯父勿虑,您往日里行商虽多,可想必未曾读过《大业律》。这《大业律》中是有‘斗讼’、‘诈伪’之别。若没有某的说辞,您欺瞒朝廷、私匿战马那往小了说是诈伪,往大了说可论‘欺君’至十恶之罪中的‘大不敬’。
“若是愿意听从某家之言,则今日之事不过只是尚未至官府的‘斗讼’。而且只有两匹战马,您把钱凑够了再把王兵曹和他的随员打点满意了足以搪塞过去,破财消灾嘛,钱财不过身外之物,没了还可以再赚,总好过家破人亡不是?”
赵行本嘴唇嗫嚅着说不出话来,可显然李昭的一番利害分析已是让他动摇。可这才多久?即便从王兵曹进门算起也不过半个时辰,就这么短短时间里他就要面临家财荡尽的下场?不论怎么想他心中却着实接受不了,一时间悲从中来,眼眶都忍不住发红。
“明明今早……今早之前都还……”赵行本声音哽咽着,看着李昭却再说不出话来。
李昭表情似乎有些怜悯,他感叹一声道:“这样吧,某看伯父您也只是一时糊涂,无非初犯。赵、李两家毕竟相交已久,再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呢?是不是?官府那边的钱是肯定省不下来的,但谁让某是您的贤侄呢?这样,伯父您给李家的钱币只消十万钱,十万钱足矣。能余下两万钱,便算作小侄和李家的心意,权用作伯父您安顿家小。”
赵行本一把攥住李昭的手掌,他嘴唇嗫嚅着,两行清泪划过已有法令纹的脸庞,最终只道出了一句话:“多谢贤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