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李雪琪早早起了床梳洗停当,换上一身皂色衣裙来到了赵芸茹屋外。
说心里话,李雪琪并不喜欢这位姨娘,平日在家中时要么待之以冷脸要么言辞针锋相对。可三年多相处下来尤其是在涿郡这些日子里,她倒是有些接纳了赵芸茹。自家兄长不成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反倒是她能与自己相互扶持、共克时艰,真正以李家人的身份思考和行动。此时想来,李雪琪发觉自己并非不喜欢这位阿姊一般的年轻丽人,她或许只是不喜欢自己有一位姨娘罢了。
刚到门口,同样一身皂色衣裙的赵芸茹也手捧着羃?帽开了房门,看着李雪琪微微点了点头。
“昨日汪掌柜没有松口,今日我们去钱掌柜处比下价,但若是还未能谈妥就只好把货物贱卖了。那钱掌柜不太看得起我等女流,谈的时候你莫再开口,需让董生主谈。唉……昨日粮价又涨了三文,还不知何时是个头……这涿郡的粮食快要吃不起了。”赵芸茹一边走一边向李雪琪感叹着。
李雪琪抿了抿嘴,路过李昭小院时她下意识评判起自家兄长道:“我兄长日日闲逛,却怕是还不知粮价几何。他平日里铜钱都不经手,全让李宝代付……”
两人一边聊着一边走向中院。众人居住的客栈是由民宅改建的三进院,目前被李家整体包了下来,除了朝食、晡食会有客栈伙计帮忙开灶外,就只有早上客栈的伙计会洒扫一番,喂喂牲畜。
只是因最近粮价过高,原本的半精豆料现在全都换成了普通草料。近两日来那剩下的三头驴子叫声都大了些,脾气也见涨。只是不知今天怎地,马棚那边一点声音也无。
赵芸茹有些奇怪,与李雪琪在自家随从所在的院门口站定,等待谁出门时去唤起董账房,她们作为主家女眷总不好踏入随从院中。
可等了许久,往常颇为勤劳的随从、雇员们今日却无一人出门。好在女婢晴儿在张罗朝食路过了门口,见赵芸茹两人后赶忙过来解释道:“大姐、如夫人,不必等了。董账房他们晨钟刚响时就都被大郎给唤走了,那三头驴子也都牵了出去。”
“嗯?”两人闻言先是一愣,随即都有些心头火起。往日里李昭胡闹胡闹也就罢了,今日最需要人手的时候他却还仗着自己主家公子的身份随意使唤随从?居然把人都叫走了?
李雪琪跺了跺右脚,愤愤说道:“我这位兄长到底安的什么心?难不成想看着我等都饿死在异乡么?”
话音未落,拐角处现恰好出了李昭的身影,脸上原本的笑容登时变得有些尴尬。暗忖“自己的风评已经差到这种地步了?”
赵芸茹见了李昭倒是没有发怒,反而拍拍李雪琪的后背稍作安抚,而后看下李昭问道:“大郎起的真早,只不知为何将董账房等人全都唤了出去?所谓何事?”
李昭赶忙行了个揖礼,自己这位姨娘年纪不大,可到底是自家长辈,他现在身处古代不敢乱了礼数。礼毕,李昭方才答道:“回姨娘,只因东西太多,需要人手帮忙搬运,故而……”
李雪琪闻言气极,道:“阿兄又买了何物?你应知我家现在举步维艰,你还在外面大手大脚?”
赵芸茹也终于收起了好脾气,捏着眉心道:“大郎,你前些时日受了伤,失了记忆,为了助你康复我并未削减你的用度。可你毕竟已苏醒多日!家中情形你该清楚才对!我们现在手头的货物都要低价出清,你怎可……”
李昭没急着反驳或是解释,只是微笑听着,等赵芸茹说完他才叉手行礼道:“姨娘、大姐教训的是,某已记下了。今早之事却并非是某采买了什么,而是另有缘由。”
“是何缘由?”赵芸茹追问着,李雪琪则依旧愤愤。
李昭刚要说话,稍远处已有驴叫声传来,李昭向院门口做了个“请”的动作,笑道:“‘缘由’已至,大姐、姨娘一见便知。”
两人对视一眼俱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困惑。两人倒也没再多说,径直来到了外院想要看看所谓的“缘由”到底是什么,随后她们便立时被一筐筐的铜钱晃晕了双眼……
小厮李宝本在上蹿下跳,见了两人出来立刻捧着一吊“肉好”钱激动的叫道:“大姐、如夫人,好多钱啊!大郎简直神了!”一旁,董账房等人也是一路懵懂着,从府衙到客栈这一路都还有不真实之感。一路上,董账房已不知多少次开口询问耿护院“这真是咱家大郎谋划来的?咱家的大郎?”
虽说昨日交割时赵行本已令人清点了一遍,今早府衙交割时董账房等人又清点了一遍,可到底挡不住赵芸茹和李雪琪亲自清点的决心和热情。大约忙活了一个时辰,两人这才微红着脸,用手帕擦着满头香汗坐在了李昭对面。
“共计十万钱,全是‘肉好’……”李雪琪压抑着心中的激动陈述着结果,一双灵动的眼睛变得愈发闪亮,而赵芸茹亦是如此。虽然她们已从董账房、耿护院、李宝口中知道了个大概,可两人此时心中的震撼还未消解,又有太多疑惑想要获得澄清,她们便整齐的坐着静静等着李昭给出解释。
可不知为何,虽然她们跟这位刚满十六岁的少年已经非常熟悉了,可此时她们看着眼前老神在在的李昭却俱都有些发怵。是从李昭失忆苏醒开始么?好似自那时起他的形象忽然变得模糊了,让她们这种极熟悉的人都产生了十足的陌生感。
李昭看出了两人的不安也没有故作高深,看着晴儿给两人各倒了一碗水后,这才从自己苏醒后的失忆开始说起,认真讲明了自己“庄周梦蝶”似的“经历”,给自己后来的所做所为做好了注脚,而后才就着自己发现的疑点和行动做了说明。
“当大姐说几次‘官府征用’俱都是赵家人转述时,某就感觉不对。官府做事虽然有时蛮横,但大多会讲个程序……额……换个词叫‘规程’,他征用某家牲畜总要写个条子,写明‘年月日’还有‘因为……所以……’基本的公文还是要给的,最后再不济也得给个口头奖励才是。毕竟卖炭翁还得了‘半匹红纱一丈绫’呢。这是赵行本留下的最大漏洞……”
“卖炭翁?”
“额……不重要,咱们继续……说到哪儿来着,对了,随后为了印证这个漏洞,某这些时日都在东市、西市不断打听,民夫车架被征用多是在泸河、怀远二镇。而蓟县这里一般只会偶尔强买健壮牲畜,且被征者官府发给凭证,各自返乡后至当地府衙还能兑换钱财。且不论这钱财最终能否兑出来,这凭据至少是官府的‘规程’,并没有短了的道理,而不少行商其实仍然可以保有骡马,可见赵行本所言皆虚。”
说到这,李雪琪与赵芸茹又各自对视了一眼,眼中一半恍然一半后怕。赵芸茹喃喃道:“我等是太过畏惧官府的缘故,以至偏听偏信了……”
李昭点点头却是不置可否,两人的问题当然不止这些,不过他此时也没打算把两人当自己手下的律师培养,把所有问题当面挑明。家人嘛,相处总该注意分寸,何况自己之前不说“声名狼藉”也算是“恶名昭彰”了,现在哪来的立场大放厥词?那也太小人得志了些。
“知道了刚刚说的事情,剩下的倒简单了。散布‘战马’的留言,引诱赵行本当众认下‘照顾牲畜’一事,再去拜访涿郡太守……”
“等等!”李雪琪好奇打断问道:“你怎知赵行本一定会当众认下?怎知他一定会送你出来?你又怎知太守一定会见你?那可是本郡主官啊!”
“赵行本那里,某并未料定他会出门亲自送我,虽然某肯定会尝试这么诱导他。可即便他不送某,总会有管家送某,某只需要一个赵宅的人陪某在众多证人面前演出戏即可,演员是谁并不重要,至于太守那里……”
李昭顿了顿,认真想了想这个问题。早年间他打过不少行政诉讼,市政府也不是没告过。作为外聘法律顾问省委大楼也时常出入,对所谓的“地方大员”并不如何畏惧。但现在这个年代人们的观念可并不一样。
他斟酌着道:“某初时也不敢肯定太守会见某。直到看了陛下登基后的诏书,尤其是大业元年那份:陛下令着各地使者寻省风俗为义夫节妇旌表门闾……”
赵芸茹顺着话题推演道:“你谎称捐献战马,是为了获得太守文书以求旌表门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