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馆内没有多余床铺,是故地上全铺以木板,几床单薄被褥毯子覆盖其上,供病人歇憩。
馆内人头攒动,喧闹嘈杂之声,震耳欲聋。
有的病者僵卧于木板上,面如白纸,形如枯槁,辗转反侧,惨号声穿云裂石,呻吟声不绝于耳。有的用白布隔绝的病者甚至已是疮痍遍体,脓血外流,气息奄奄,令人不忍直视。
周围其他病症较轻的病者目睹这番场景,悉数面露惧色,惶恐至极,趁着还有些力气,他们欲逃离医馆,但想到什么,临近门前他们又垂下手,麻木走回原地。
小医馆里还有几名大夫,皆面蒙白纱,步履匆匆至呻吟病者跟前,把药碗递给他们,又伸手替他们把脉,待摸清脉象,几人相视一眼,只余无尽沉默。
几名大夫轻声安抚众人,竭力保持镇定,劝其毋须惊惶,但声音还是止不住的颤抖,也不知这些话他们自己信不信。
虽还是大清早,医馆内却早已忙碌不堪,大夫们额上皆已挂满豆大汗珠,神色已是疲惫至极。
医馆中,浓浓药草香与汗臭味交织,混杂着若有若无的血腥之气,令人作呕,几欲窒息。
这里不像是治病救人的医馆,更像暂存活尸的义庄。
“你都看到了,那也该知晓为何昨日我说那一番话了。”
昨日陈扶莲刚看到她们时让她们快点离开,还说她们要寻的亲戚现在还在不在都难说。
“给。”
陈扶莲伸手递给禾满一张面巾,禾满面露不解地看向她。
“虽离医馆有了些距离,但还是小心为上,带上吧。”
其实刚来的时候夏冰为以防万一,已让她把秦伯江给的那颗解毒丸服下,但她不能跟陈扶莲说,是以只听从她的话,带上面巾。
拿在手里时还不觉得,甫一带上,一股淡淡药味儿扑面而来,苦苦的,涩涩的。
陈扶莲解释:“这些面巾我都用药汤浸泡过,虽效果甚微,但也总比没有强。”
“莲姐姐一直都在这里帮忙吗?”
“是。”
一问一答后,两人皆陷入短暂的沉默。
这次连一向会活跃气氛的禾满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半晌过后,禾满又问:“为何不寻求于官府?朝廷不是派人来了吗?”
“官府?朝廷?”
似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陈扶莲忍不住笑出声,这笑声中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凄冷与悲楚。
“那些狗官要真是有所作为,就不会明知城中危在旦夕还偏偏放你们进来,更不会故意封锁消息给外人营造假象。”
陈扶莲冷哧:“他们要做的只是让城中人自生自灭,最后再随便寻个由头,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根本无人会知晓到底发生过什么,也无人会在意这些平民百姓的性命。”
禾满被她说的无语凝噎,是的,她没办法反驳,最起码从现在的局面上看她没办法反驳,也不会反驳,因为这是不争的事实。
难道她要跟她说不是的,朝廷还是有好官的;跟她说朝廷已经在想办法了,不会不管这里的;跟她说朝廷不会让此事不了了之的。
但是,好官呢?良策呢?结果呢?
现在她们所看到的就是官府的漠视,百姓的惶恐,医者的无奈,以及朝廷的放任。
让一个身处绝境的人畅想美好的未来,这本就是件荒唐的事。
因为,她有没有未来还是两说。
“不,莲姐姐。”禾满摇头。
“虽然官府在此时还没有进一步采取举措,但有一件事他们是对的,那就是严禁百姓出门。只要百姓都被隔绝在家,没有接触其他病患,那就还有挽回的余地。”
“有余地就有希望,有希望就不是死路一条。”
怔愣片刻,陈扶莲喃喃自语:“有希望?”
“希望”这个词对她来说太遥远太遥远了。
从一开始,就没人给过她希望,而她也从来不知道希望是什么。
今日猛地从一个刚认识不到还一日的小姑娘嘴里听到,她只觉颇为稀奇,也顿生恍惚。
“是的,有希望!希望都是要靠自己争取来的,困境也都是要凭自己打破的!我们不能在大局未定之前就先把自己一棒子打死。这不是对现实的无奈,这是对自己软弱的借口。”
陈扶莲怔怔看着眼前姑娘,此时她面覆白巾,只露出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
虽面前姑娘看着年纪不大,且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未经历过磨难,但听到她坚定的话语,竟让人不由自主地想相信她,相信任何困难在她面前都能轻而易举地解决,相信她能带他们走出困境。
“莲姐姐,相信我,一定可以渡过去的。”看着陈扶莲稍稍动容的神情,禾满再接再厉道。
她不知陈扶莲经历了什么,但从她方才的话语和神态中不难看出,她一定是对什么失望透顶了才会如此极端地否定。
否定她的希望,否定她的未来。
片刻,回过神来,陈扶莲讥讽:“我拿什么相信你,又凭什么相信你?”
虽然适才她有过短暂犹豫,恍然间看到了短暂的曙光,但那都只是短暂的,一瞬即逝的。
她为什么要相信一个涉世不深、养尊处优的天真小姐?更何况她们刚认识还不到一日,又凭什么要相信她?她连她自己都自身难保。
昨晚好心收留她不过是看她太过可怜,一时起了恻隐之心,今早给她送饭打水只是觉得她连日赶路肯定饿坏了,让她过来看到方才那副场景也只是想让她知难而退,趁早离开。
她没有理由要相信一个陌生人。
禾满再一次被她问住,是啊,她拿什么相信我,又凭什么相信我,她们也刚认识不到一日而已。
“错了错了,不是相信我,是相信你自己。”
见此路行不通,禾满立即改换方向。
“莲姐姐,恐怕连你自己都未发觉,昨日还有现在,你的手上都带有药渍吧。但不是没洗净,而是洗不净。至于为何洗不净呢?怕只有莲姐姐你自己最清楚了。”
昨日她见到陈扶莲时,她修长的手指上染了些许青绿,晚上她对夏冰说是因为匆忙而没来得及清洗干净。
但现在她手指上还有药渍,且颜色还有些加深,那很明显就不是没来得及洗净了,而是她每日捣药制药时不小心沾上的,长此以往,手指自然便染上了洗不净的草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