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在路上颠簸一整天的徐父徐母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而他们儿子的被窝早已冷却至冰点。
“真气派啊,”徐昭把自己裹成一只粽子,冒寒出门把小院里所有的柱子摸了个遍,“以前从没见过这么大的房子。”
“小阿贵可是当官啦,当官的不得住大房子嘛。”花盼好一边搓手一边感慨。
“诶,你说,咱儿子的冠礼该怎么办呢?要不就在这个院子里办吧,多气派!”徐昭敲敲廊下冰柱,即使冻手,那声响也如天籁一般。
花盼好对徐村之前发生的事情仍有阴影,赞同道:“行,咱们就把自家亲戚请来,哦,孔先生也要请!其余人,就算了吧。”
徐昭叹了口气:“这事我们确实占理,不请他们是应该的。只是,我对不起小阿贵啊,以前村里男子及冠,哪一个不是大摆筵席、全村庆祝?现在就请这么少点人,我怕太冷清。”
恰好在北厢梳头的柏淑听见他们的谈话,心中难免升起同病相怜之感,忍不住插嘴道:“有办法的。”
虽然徐多贵和父母讲过陆氏的情况,但他们乍一听还是不知那声音是从哪儿传来的,被吓得挤在一块儿,彼此干瞪眼。
柏淑没得到回应,有些尴尬,但帮忙在先,于是她继续说:“可以去寻梅酒楼订包间。老板娘人很好,酒菜价格也便宜,最重要的是,那儿的歌舞是京城一绝,看在小徐是状元郎的份上,他们肯定愿意赏光唱一首的。”
花盼好小心翼翼地走到北厢房门口,将耳朵贴在房门上:“那——寻梅酒楼,在哪里呀?”
柏淑说明了寻梅的大概方位和招牌样式,花盼好在她看不见的门外又是点头又是鞠躬地道谢。
“我这就去外头问问!”徐昭兴奋地冲手心哈了几口热气,然后热火朝天地搓起手来。
花盼好望着他小步跑远的背影,嘱咐道:“可别摔着!”
当晚,连刚上任需要日理万机的徐多贵都回家了,徐昭还没回来。
“娘,我爹呢?”他抱着一大摞文书问道。
为了保留惊喜,花盼好选择瞒下准备冠礼的事:“不知道,可能是觉得京城新鲜,出去转了。”
“哎哟,当税官这么忙呀?”她的注意力逐渐转移到儿子手里的东西上,“晚上吃了吗?要不吃点东西再忙?”
徐多贵两眼笑成了月牙:“不用不用,官府有统一发的吃食。那娘,我先去收拾东西啦。”
“诶,好、好。”花盼好挥挥手。
为了腾出书房的空间,以前放在那儿的自己的和陆子笑的旧书都被搬到了床边,徐多贵一直没来得及好好整理。今日难得稍有空闲,他打算先办完私事,再办公事。
不整理不知道,一整理才发现,陆万钟原来有这么多小册子。它们不是书籍,而是他亲手写下的短句集。
比如,“郁晚枫,郁大爷,为人有豪侠气,可与深交。”
比如,“孔正道,太平院外事部主司,老,丑,墨守成规。”
再比如……
随着写下短句时间的推移,徐多贵惊觉,就在陆家出事的前不久,陆万钟还正在为自己的“字”出谋划策。
“古人取字,讲究与名意思相反或相近,那么多贵岂不是对应……少贫?大富?哈哈,陆子笑你就少贫两句吧。”
“说正经的,徐兄是个有情有义之人,要不起个含有‘情’的字?”
“多情?不行,太俗。”
“满情?听起来怪怪的。”
“那就……谩情。”
整本小册子以此二字为结,显得格外珍重。
徐多贵怅然若失地盯着页角。
谩情……为何是“谩”情?
陆子笑精通诗文,不会不明白宋人“学诗谩有惊人句”的含义,若非笔误,那他的意思便是——自己空有情义,又徒然多情。
他好像,早就敏感地料见了如今。
徐多贵在接到陆万钟死讯的时候没有哭,从三尺衙收回他骨灰的时候没有哭,托白事铺子为他做牌位时亦没有哭。可是此刻,父母在侧,天时地利,在一个堪称平静而美好的冬夜里,他却莫名其妙落下泪来。
“谩情,谩情,陆子笑,你起得好……”
烛光在他瞳孔中晕开,散成一片朦胧水雾。
第二天清晨,京城里起了大雾,徐多贵怕撞着人或车,提着小灯笼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