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累土石这件事,只能暗中进行,每日运送的数量不会太多。如果要囤积足够封闭两个端口的用料,大概需要一个月的时间——大人已决定破釜沉舟、与刘家同归于尽了。”
他看向韩牧钊:“大人不会背叛皇帝陛下,但是,大人却背叛了心中的正义。”
韩牧钊紧盯着他,震撼于他的敏察、震撼于他的推理,也震撼于他瘦弱的身躯却承载了如此强烈的是非分明。
方铭薰看着默然却表情丰富的韩牧钊,他感到一种压制的气息。
他倚靠着墙壁缓缓站起,最后说道:“我,不愿与大人同流合污。”声音虽然很轻,语气却很重。
韩牧钊听到此言,瞬间点燃了长久以来一直压抑在心头的愤怒。
他猛地站起身,就像一座拔地而起的山峰,挡在瘦弱的方铭薰面前。
他厉声责问道:“没有见过战场杀戮、政局阴诡,你懂得什么是清流、什么是污秽?!为亲人报仇血恨,无论用什么手段,都是反击,都是天经地义!”
方铭薰也扬声坚持道:“要复仇,就要用正当手段;否则,就算报了仇,自己也将背负污名。成为胜利的恶人,怎么可能问心无愧地告慰亲人的英魂?!”——英魂寥慰满生平,方铭薰在用韩牧钊自己的心境反驳着他。
韩牧钊仍回击道:“刘悯奸滑狡诈、无懈可击,他从不亲自动手,却杀人害人无数、贪敛窃权无形,对付这样的人还要讲究君子之礼,迂腐至极!”
听到韩牧钊的斥责,方铭薰也恶言道:“面对强大的对手不增强自己的力量光明正大地揭发,而放弃自己正义的初心,只会以暴制暴,是无能!”
韩牧钊更严烈地回击道:“面对强大的对手无力反击便自暴自弃,是无能再加懦弱!”
方铭薰瞪着韩牧钊,想到自杀的自己、想到自杀的父亲,想到一脉相承的无能与懦弱,他一时语塞,清澈地眼中崩涌出滚滚地泪水。
韩牧钊无视他的眼泪,愤然低声道:“你不必与我同流合污,也不用没有价值地去死,我会将你捆上炸药,送到有战火的地方!”
方铭薰背靠着墙壁,无力地蹲了下来。他环抱双膝,堵住了自己的哭声,却无法控制自己颤抖的身体。
看着痛哭的方铭薰,韩牧钊知道,自己不仅没有安慰选择了轻生的他,更逼迫着他正视自己的弱点。他不知道这种做法会将方铭薰推向何方。
他慢慢地坐下来,贴靠在方铭薰的身边。虽然,他在深深的呼吸中平复着自己的情绪,但是,他仍用自己的岿然不动,安抚着方铭薰的颤抖。
半晌,韩牧钊缓缓道:“义父一生忠耿,我对他惟命是从,从来没有怀疑过他的坚持。但是,义父的耿直却害了他,他在朝堂上的直言不讳,磨快了斩向他的断头刀。
“义父在赴任途中,命殒于滚落的山石之下。但是,事实是,如果没有这山石,义父将被刘悯指使的那些押送禁军折磨至死。你还要求我相信正义吗?”
韩牧钊微微偏向方铭薰:“我不相信正义,正义不会给我多一分仁慈、多一分胜算;我只相信实力,只有多一分实力,才能夺得一分安慰、夺得一分了却心愿的可能。”
方铭薰在他的缓声中,慢慢停止了哭泣,他坐起身,悲伤地说:“我的父亲,极重名声。他一生严谨,只为了追求心灵的自由。可悲的是,他却背负污名离开人世。我憎恨那些直接地、间接地迫害了父亲的人。
“但是,我不想杀死任何人。杀死他们,也无法减轻父亲离开我的悲痛;杀死他们,更无法让他们认领自己的罪行,让父亲的清白得以昭雪。”
“但是,只要活着,就有希望,不是吗?”
“大人快意恩仇,如果两方不得不兵戎相见,我当然希望大人能够获胜。但是,大人所获得的屠杀的胜利,并不能够替我的父亲真正洗清冤屈。我的父亲所需要的,不是胜利者强权召告的一道平反状,而是名垂千古的清誉。”
韩牧钊有些疑惑,一个军中的军典,想要以清誉而名垂千古?
方铭薰继续着他的请求,打断了韩牧钊的思绪:“大人,让我静静地离开人世吧。知道了这暗道,知道了你们的计划,你们不会让我走出韩宅。我也不想离开这里,在这里,总比落在刘悯的手中要幸运得多。
“我的心愿,不可能达成。但是,我知道,名声,无论好名、坏名,随着时日的流逝,又有多少人会记得、会在乎?!
“就让父亲的污名早日被人世所遗忘吧。所以,大人,忘记我的名字、忘记我父亲的名字。当所有人都忘记了,是无能为力的我,所能追求的最好结果。”
“如果你想选择被世人遗忘,我可以给你一个全新的生活。我会让海公子带你离开这里。”
“多谢大人。大人从克守忠义,变得不择手段,是因为什么呢?是因为您选择了重新的生活吗?想必,为父报仇的心愿,是大人活着的唯一理由。我同大人一样,活着,也只有一个理由。请大人原谅,当我无法为父亲正名,我也就没有活着的理由了。”
韩牧钊理解这种依靠着唯一动力而活下去的心情,他无法劝服方铭薰,就像没有人可以劝服他收手一样。
但是,他怎么舍得让这样一个人自生自灭?!
他静坐着,陪伴着,不能离开、不想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