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好，保罗。是‘他’告诉你，我可能会来吗？”莫里斯和平日一样温和地笑着，用鲁恩语说道。
“是的。父亲的话总是蕴含着深刻的奥秘，我不能完全理解，但倾听是应当的。”棕红色头发，身穿白色绣金线长袍的年轻男子收起笑容，放下撑在椅背上的手，直起身子，“您刚才为何不进来呢？主的教堂欢迎每一个人，就像任何人都可以沐浴在主的光辉之下一样。爸爸也会很高兴的，您上次和他聊得那么愉快。”
年轻男子也用鲁恩语回答，他的鲁恩语还挺流利，却带着一股浓重的因蒂斯口音。
莫里斯闭上了那双模糊的灰蓝色眼睛：“我当然很乐意前来拜访。神甫经历过时间、知识与经验的沉淀，和他的交流常常让我产生新的思考，得到启发，收获颇多。但是，保罗，以信徒的身份前去和以家人或是朋友前去是不同的。莫里斯·文森·德拉斯信仰蒸汽与机械之神。”他说着，在胸口画了一个三角圣徽。
“您当然是爸爸的朋友。尽管您与凡人们不同，这里的一切也理应欢迎您。”保罗又露出了看起来十分明亮的笑容，那双灰绿色眼睛里却缺少笑意。
“可我不是祂的信徒，也不敢妄称为神的友人。因为我比凡人更加微小，行走于世间唯有怀抱敬意——保罗，你也不要忘了你现在是谁，在做什么。”
保罗似乎呆滞了一瞬，接着他咬了咬嘴唇：“老师，我知道。抱歉，是我想得太简单了。”
五官精致锐利、深绿色眼睛的年轻人侧过脸盯着身边的两位。张扬的红发在阳光下闪着光，像是耀眼的金色。他的领结打得很漂亮，就像家里有一位巧手的女主人或是优秀的仆人，浅灰色外套和细条纹长裤也很适合他。他确实有一副迷人的外表，只可惜他此时眉头紧蹙、表情阴沉，锐利的五官更是增添了不少戾气，似乎在警告人们——“我心情不好，别和我说话！”
爱德华很紧张。
莫里斯与保罗正在十分自然地聊天，他们已经说了不少话……可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他既找不到加入谈话的时机，也不想一直保持沉默，但又不敢开口，只能呆呆地看着两人。
怎么办啊！更糟是，他意识到他能听懂他们说的每一个字，却不理解他们谈话的内容——话题是不是跳得太快了？……
爱德华很想逃跑，一头栽进喷泉里被水呛昏过去。他竟然开始想念诡异阴森恐怖的金夜莺庄园了。
他有些羡慕这位叔叔了，能在陌生人面前流利地说话，与熟人进行愉快的交流，语速恰到好处，语言得体，动作大方，神情自然。还有，这位保罗叔叔的脸虽然和威廉·德雷克爵士有几分相似，但五官要柔和许多。笑的时候温暖开朗，友善温和；不笑的时候有一种庄重的雕塑般的俊美，加上那身金色绣线的白袍，看起来还有些圣洁？——爱德华觉得这突然产生的想法实在离谱——这可是一个魔鬼的孩子！诞生本身就……
“没事，你我都过于年轻，有时因为浮躁而做出轻率的举措也是正常的——可以跟我说说威廉爵士都说了些什么吗？”莫里斯睁开眼睛，看着保罗。
爱德华几乎要抓狂了——话题怎么又突然变了？本来他刚想好了说什么！结果又——
保罗看着这位恶魔，抿了抿嘴唇。还在教堂里的时候，“他”就感受到了它的到来。它明显比上一次来的时候更强大了，更加压抑与诡异，依旧充满恶意，仿佛漆黑粘稠的泥沼……这次它不仅仅是散发着不分对象的杀意、淡漠地看着他了，它在蠕动、扩散，它想要把自己拖入它的怀抱……
他深吸一口气。
“他对我说——‘做好准备’”
“感谢你的回答，保罗。”恶魔笑着，灰蓝色的眼睛如同蒙着一层雾，遮挡了这扇“心灵之窗、灵魂之门”，隔开了人皮下的真实，“我很高兴你把我看作‘老师’，可我并没有怎么教导过你，这种敬称只会让我心生羞愧。所以，你目前不必称呼我为‘老师’。
“许多时候，威廉爵士的话确实是一语双关。嗯，孩子认真听父亲的话，确实会让大多数的父亲高兴。你能认真地倾听当然是一件好事。只是，单凭自己的理解，有时得到的未必是他所想告诉你的，未必是他的意思，甚至未必安全——你应该知道的，对吧？
“保罗，你有能力，勤奋认真，也很有上进心，只是有时容易受到干扰，被他人的态度影响，有时又有些粗心大意——你是不是忘记了我身边这位先生？如果你不向他介绍自己，他又该如何与你交流呢？让一位新朋友和亲人感到紧张和尴尬是不妥的，是不是？”
莫里斯！爱德华感动得想哭，他的眼圈都有些泛红了，于是他努力睁大眼睛，充满感激地盯着莫里斯，不让泪水聚在一起掉出来——感谢诸神，他并不知道自己看上去像是因为羞恼随时要把莫里斯揍一顿一样。
如果莫里斯不是恶魔，爱德华认为这个世界上大概没有比这更好的朋友了。
“保罗·波特兰·德雷克，很高兴见到你。”笑容明媚的保罗向爱德华点了点头，伸出手。
爱德华咽了咽口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一个有些阴森吓人的和这张脸相比不大好看的笑容），微微颤抖着伸出手，和保罗握了握手，如同和仙人掌亲密接触了一样迅速缩了回去。或许是午后的阳光十分明亮，强烈到他感觉自己的皮肤又开始发痒了，但他不能在这两位面前去挠自己的皮肤。他的手心全是汗水，如果不是他戴了手套……
保罗一直维持着亲切友善的笑容，这让爱德华不得不努力地稳定自己的僵笑。
人类不能直接看见自己的脸，这有时确实是一件好事。
“你好，很高兴见到你，我是爱德华……”
他干巴巴地说，眼睛不自在地向其他地方瞥去，但看着起比起害怕，更像是一种傲慢与不屑。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要不要加上自己母亲的姓氏？但他是德雷克爵士的孙子……奶奶的姓氏？可以他根本不知道，甚至连对方是男是女都不知道……但是直接介绍自己是爱德华·德雷克又似乎不够意思……
一个沉稳温和的声音响起，帮他解决了这场危机——
“爱德华·威廉姆斯·德雷克。约翰的孩子。”
莫里斯！爱德华多么希望自己有和莫里斯一样的嘴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