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君,午膳已经准备下了。”一名皮肤黝黑的内侍用平和的声音提醒着素檀。
赤道过来的热风吹拂着素白的宫帐,即便几名侍女轮番为素檀注:明代东南亚君主改宗,国主皆称素檀,实为苏丹之音变打扇,依然难以抵消屋中的暑气,阿都贾里鲁阿巴陛下显得有些焦躁,已是有一周没有好生用饭了,只有礼拜变得更加虔诚。年过而立的素檀太平日子过得久了,却被眼下的一桩事扰动着心神,连往日眼孔中透着的精神都变得浑浊起来。午饭不过是寻常的鸡肉、米饭,再佐以椰子之属,都是这南国寻常的风味,虽然素檀平日服用皆以黄金为饰,甚显奢靡,但饮食却是无法与中国相比,算不得精致,甚至有些粗劣。
“难道真有什么灾异不成?”鲁阿巴喃喃自语,已经一个多月过去,派去纳闽岛的税吏都是渺无音信,甚至连送人过海的船只和附近打渔的渔民,只要靠近纳闽岛的都凭空消失了一般,一个月不见一人回来,岛上的商人也没见有再来大陆,承平二百五十余年,今次的事情在这国中还是头一番,南洋规矩,凡有番船唐船贩货而至,税金皆是按日收取,都城又小,税收之事便都是几日一报,如此迁延了许多天,是以素檀颇有些焦急了。
国主重商,平日港口的繁华,国都中无人不知,又因当着吕宋与满剌加的交通要冲,这婆罗乃城便成了南国的一大去处,红夷人与日本人都在国都中经商,而又尤以中国商人最多,来自大明南方的汉人水手是被他们称作万里石塘的海面上最活跃的力量,从北大年经旧港到婆罗乃城的航线,因为没有台风,故而全年都能通航,从西面的坤甸、三发、古晋到东面的支那巴唐岸注:汉人称为断手河,到处都是淘金的汉人,黄金汇集到国都,便有这南海国度中最为出色的匠人,将之打成华丽的器皿再销往海外。来自泰西的红夷对这些东方的手艺赞不绝口,因之出价也高,但无论出价多少,国主都要抽上一些,素檀也乐于看到自家国库充盈,自建国以来,到如今国势正盛,不到三万人口的国都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对于突然打破的情形自觉难以习惯。
都城东北四十里的海上,封锁着海湾的离岛,是往来商旅喜欢停靠的另一处所在,虽比不得国都般繁华,寻常也颇有些汉人水手在上面盘踞,间或做些见得人和见不得人的买卖,算是半个法外之地。然则盘踞于纳闽岛上的华商自也对国都的贸易有着不小的影响,消息辅一断绝,已然惯于从商人处得些好处的国中贵人们便难以维系体面的生活,而往日来往都城港口的商船也随之少了起来。故而这两个月来,日子尤其不堪,原本过了“圣忌”,再有一个月便是海贸的旺季,但今年因着这样一番事由,便耽搁下来,连带外路的海商,已有月余不大见到大宗船队了,国中的老爷们便都十分忧心。上个月的前几日,国中的大祭司见夜空中火星逆行,料想乃是不吉之兆,虽然占星之术于教义不符,但明明白白的异像也让阖城的贵人们在忧心之外又加了几分惶恐。
…………
金镜岛正当着婆罗乃河口,聚集着不少渔民和村落,是婆罗乃港地盘上十余个聚落之一。这几日从早到晚都没有一条渔船愿意出海,太阳照在刷了一层桐油的船身上,透着绚丽的光晕,这船还是汉人工匠的手艺,寻常渔民人家都是刳木为舟,只是唯独不见渔民的身影,这在年前月下的光景是无法想象的。再没有人敢靠近纳闽岛,只有港口北面那些胆大的疍家还敢出海,只是隔着海岛很远便不敢再向前。也就是这几日里,疍家中开始传说那岛上如今来了如城的巨舶,也有说是不知何地的海寇。
…………
郑达在“号房”中已经住了有些时日,这些日子得闲,便想了很多,上一次进号房还是好些年前在明国海阳县老家,忆起在海阳家中的亲人,面目都不甚分明起来。出海五年,自家生在旧港的一双儿女都有半人高了。郑东主从吕宋发卖了货物,又在猫里务注:吕宋南面港口,多福建海商出入待到了新年,便要急着赶回,中途照例是要跑一趟婆罗洲,渤泥这里本就是一站中转,去年秋天去时原本满载香料与特产的船只,也是从这边出来,一路东上苏禄,再到了吕宋,那边的红夷可是有大把的银子可换,听说都是用佛郎机的大夹板船自极东的海外运来,虽从未亲见,但所运香料已是全都换成了银洋,郑达也想象不出还有什么解释能够说通。可惜就是被猪油蒙了心,贪图节省一些过路钱。若是商船进了婆罗乃港,当要额外缴出一笔税金,但此番并未运货,也就不太值当。纳闽岛上也有王家的税吏,但毕竟可以敷衍,再说岛上华商也多,更不需顾忌国都中的种种规矩,应当更加快活才是。
号房是砖墙样式,郑达只记起半月前,因着渤泥国主主持圣忌的日子临近,是以都城中规矩颇多,故而照以往来讲华商应尽在岛上以避麻烦才是,但当初六日郑家福船到了婆罗乃外海时,看到眼中的确是一番绝难再见的景象。如城的巨舶停靠在岛上港湾那也是后来得知是船,若是甫一得见,绝不会以为那比婆罗乃城墙还高出不少的东西能够开动,再往后便是被能不惧风浪潮流而在海中往来自由的快船拦下那船身竟是铁打的,被带到了岛上的这所房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