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坐在墓园里,做着临行前是最后一件事。
刻墓志铭。
这很麻烦,因为要一个人做很多,但他不在乎,毕竟他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有一座墓碑,上面写着:
「最好的老师」
「一位真正的英雄」
往后走是另一块。
「我那如玛瑙般的初恋」
「永远青春的剑道少女」
「她死在了最好的年纪」
还有一块。
「她将迎来一场仓促的婚姻」
「但这也会让她收获一份真挚的爱情」
「本该如此」
接着是一块。
「他永远都不甘落后」
「哪怕总是装作懒散」
金发的狐妖漫步行过这幽深的坟茔,在中央找到了少年。
“该出发了。”
他提醒着,但语气却没有催促。
少年说:“我知道,但这是最后一块了。”
少年放下刻刀,将怀中的石碑安放。
「愿全城的花海,可以埋葬一个女孩」
来自一个不称职哥哥所刻。
金发的狐妖问:“有意义吗”
“会有的。”
少年转身离开,“每个人心中都有块墓地,在那里埋下他们的一切,我们才不至于失声痛哭。”
他走时,种下了一朵无心花。
他再来,所见是一片花海。
·
“有意思吗,梅洛卡。”
一片纯白的空间,魂体状态的两个人交谈。
迎着洛云图的视线,梅洛卡在不死不休和挫骨扬灰的界线徘徊。
“只是不小心翻错了而已,我这么善解人意的少女怎么可能去揭人伤疤呢?”
说是这么说,但这种偷偷翻人日记的感觉实在让人欲罢不能,好吧是当人面翻。
“唉,为什么你们这些几十岁的都还要自称少女?”
“因为少女永远都是少女啊。”梅洛卡不假思索地说,好像完全没有在意洛云图口中说的几十岁。
完!全!没!有!
洛云图看着那瘆人的笑意满不在意,“先干正事吧,之后再解决坟场还是火葬场这种世纪难题。”
“行行行,这位爷您可瞧着吧。”
梅洛卡耸耸肩,“要想豁除低语者的影响,就像中医治病首先就需要找出病灶所在。
心理学的学者常说,人的意识是有无数记忆所构成的意识海,我们能掌握的不过是其中的意识。
诚然,掌握一切是神的领域,仅凭人知与人智无法触及全知全能,面对世间一切纷繁的「数」,求知者们提出了一种方法——梳理——将混乱变成有序,将荒芜重整成文明。
这便是我们所要做的,以第三者的视角,对你进行名为回忆的「试音」,听出其中不和谐的音符,最后由我对名为命运的乐器进行「调弦」。
这就是我的工作,命运调律师的工作。”
洛云图试着带入这种思维,“所以你刚才「听」出问题了吗?”
“没有,那个事件的「音色」简直完美。哎哎哎!别急、别急……因为你灵魂里的某个存在对你的记忆进行过干涉,过度翻阅可能会造成损伤,为了缩小范围,接下来我会用提问的方式引导你唤醒记忆。”
洛云图点头。
“现在,请放空思想,想象自己无所不知,我问,你便有答案。请听问……你是否对眼前这位可爱的少女一见钟情。”
没有。
“竟然没有嘛!诶诶诶,你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啊,只是测试下你是不是真的进入状态了。”
洛云图说:“别玩了,利索点开始。”
“咳咳……那么,第一个问题,你觉得自己是在什么时候,就被忘仙十二注意到了?”
意识下沉,瞬间投入了一段记忆中,四周的空间变幻。
·
苏赤染身旁,“洛云图”猛地回头,视线却越过刚离开的冬藏,投向更东方的天际。
自那忘仙总部所在的朝歌市中,有人跨越千万里的空间往此处投来一瞥,微笑,落下一手闲棋。
·
意识上浮,随即就有翻江倒海的呕吐感袭来。
要不是现在不是实体状态,洛云图恐怕就要像之前在风汐被幽兰影拉着强行穿梭空间后一样,到头就吐吧。
洛云图脸色一黑,“你这玩意劲可真大。”
“灵魂被反向的意识操作冲击掀起了灵魂潮汐而已,一开始可能会难受,习惯了之后说不定会很爽。”
“那最好永远都不要习惯。”
“有什么想法?”
“忘仙十二你姥姥的,打从一开始就盘算着阴我!”
梅洛卡激动地握住洛云图的手,“英雄所见略同。”
“咳咳,我们继续,”梅洛卡平复了下心情,“既然起点已经找到了,那就去看看第一次偏折吧。
第二个问题,请找寻,人们逐渐偏激的那一刻。”
意识下沉,投入某段记忆之中,四周的空间变幻。
·
涂山审判庭,长老会。
大长老苏念白一票弃权,二长老狐千面一票反对,长老众八票通过,荣誉长老三票通过。
少族长一人持两票反对,受审者洛云图一票反对。
十一比四,涂山将对洛云图进行放逐,审判通过。
涂山出口,苏赤染沉吟许久,难以开口。
“抱歉。”
“这不怪你,阿苏你已经做得够多了……我也不能永远待在这。”
·
意识上浮,洛云图再次想要呕吐。
“低语者连这都可以干扰吗?”
“当然啊,方尖碑的本质是广域模因污染,每个人都会或多或少地做出一些糟糕的决定,方尖碑做的不是编写而是影响,比方说刚才,只是当时投票时‘恰巧’所有人都对你怀有恶意而已。”
恰巧……
洛云图感觉自己抓住了什么关键。
“那么接着,第……”
洛云图没去听梅洛卡说什么,因为他已经向前踏出了一步,落在了象征刚才那段记忆的区块之外。
洛云图回头说:“第三。”
随后不再是意识下沉,沉寂在意识海深处的记忆开始迅速上浮到两人所处的空间,洛云图竟越过梅洛卡强行接管了这片空想的神国。
记忆再现。
在梅洛卡吃惊的表情中,洛云图说:“污浊之人洛云图被逐出涂山,而后‘恰巧’消息走漏,无数人奔赴从涂山入世的唯一途径伏杀。”
而后发生了什么,梅洛卡闭着眼睛都能背出来。
出剑门,走千里,杀万人。
云游之名未出,便已臭名昭著、闻风丧胆。
当初这段新闻还是梅洛卡编写完放在学院八卦网的头条的。
·
记忆中,洛云图挥舞着长剑,见人杀人,手起刀落,一剑封喉。
长剑断了就拾起太刀,太刀断了就捡起钩链。
长枪、短斧、重锤、巨槊。
百兵既折,骨血为刃。
此身沉浮,时溯逐光。
兵击术·众兵为契。
审判级道法·时之涧。
洛云图手握着那柄可使光阴落涧的兵器,一路杀了三天三夜。
浮血染江,横尸遍地。
在绝险之古,洛云图仰头,撒下两行泪来,那一刻众叛亲离、举世皆敌。
洛云图指着那段记忆重现,在梅洛卡那白日见鬼的眼神中夸耀地说:“我曾在极度愤怒的状态下一口气砍死了三个天神。”
“既然你自己能办了那还搭理我干嘛,继续啊。”
洛云图无所谓地耸耸肩,再走。
“第四。”
“出剑门之后以为松了口气,刚想去游走四方,但是在无数死亡所凝聚的血气的吸引下,‘恰巧’来了一具凶兵。”
·
洛云图背靠着山岩坐下,试图从篝火中找寻这孤独尘世的一丝慰藉。
“都出来吧。”
草丛晃了晃,仿佛能听到急促的呼吸声,没人应答。
“小四,尾巴露出来了。”
“啊啊啊!”一只蠢萌蠢萌的小狐妖摔了出来。
“不是让你们回去的吗?”洛云图认真地说,“太危险了!”
温驯的小四怯生生地说:“因为担心你嘛,就、就,瞒着大家一个人偷偷跟回来了,你走了大家都很伤心,担心你出什么事,云图哥你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洛云图指尖燃起火苗,瞄准了一旁的灌木,“小四你骗不过我的,其他几个也都出来吧。”
一只只狐妖气不服地从中钻出。
“老三,你也出来,不然我真烧了。”
一只身材火爆的狐妖钻了出来,做了个鬼脸。
“略,要不是小四太胖,我怎么可能暴露。”
“我、我没有,我明很小一只的,云图哥你说是吧。”小四急得快要哭出来了。
“还说你没有,我们七个就数你吃得最多,也没见你长个。”
老二看两人越吵越大,出声安抚,“别吵别吵,没多大点事。”
洛云图看着这群闹腾的家伙,无奈地叹气。
“你们怎么都跟来了,不是让你们都回去吗?”
“不要。”双胞胎的小五和小六你一句我一句地说,“跟都跟来了。”
小五跃起来大喊:“我要吃烤鱼!”
小六不知道从哪翻出了材料:“加孜然!加孜然!”
“我来吧。”全能又可靠的小七,极为顺手地接过双胞胎两塞来的生鱼和调料,行云流水的架到了篝火上,利索地让洛云图还没有反应过来。
“诶!你们……”
老大冷冰冰地说:“少主的命令是让我们保护你。”
洛云图无声地笑了起来,这大概就是“家人”吧,总让人想管又无可奈何。
“我的本事你们也知道,我这一路不都杀过了吗,倒是你们。”
洛云图说,“我把你们当家人一样看中,我也会担心你们出意外啊,就说是我让你们回去的,阿苏不会怪你们。”
老大单膝跪下,一手抚胸,“阿一但有一天认云图为主,一生认云图为主。”
小五小六停下追逐,嬉笑着说:“我们也一样。”
小四抱着自己的尾巴冲老三龇牙咧嘴,老二跪坐在两人中间将他没分开。
老三指着她那白皙手臂上的两排牙印,愤愤不平。
篝火旁小七仿佛无事发生的给洛云图递来一条烤鱼。
“你们啊……”
反应过来时,洛云图已经因这平凡而美好的日常感到高兴、微笑。
“别添乱就好。”
阿一起身松了口气,小五小六欢呼雀跃,老三和小四在二姐的隔离下各吵各的,小七不发一言地弄起又一条烤鱼。
在篝火旁,洛云图不由地想,如果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噗哧!
洛云图猛地吐出一大口鲜血,有巨响在耳边炸开,只剩嗡嗡嗡如夏日的虫鸣。
意识在流失,生命在流失,就连洛云图这个存在也在流失。
倒地间,洛云图看见了那个张牙舞爪的怪物,血气四溢,四相皆非,瞪着被血染红的眼白,如同魔性的兔瞳,将到手的心脏吞下。
魔人,天魔。
如果修行者到达天阶就被称为天神,那么妖修因血脉杂糅而失控产生的魔人到达了同样水平。
那就被称为天魔。
“你他妈个死娘养的狗杂碎!”
是老三吗?又在、发脾气了,总是这么暴躁、会……没人要的。
刹那间一声雷鸣,抢在老三身前,小四撕扯开那天魔张舞的血肉,哭嚎般的大喊:“给我去死!”
小四?为什么她在哭,好像、很悲痛,很愤怒。
“姐姐!”
小五……还是小六?谁死了?谁活着?谁又为了谁在呐喊:“我要杀了你!”
“不要过去!”
老二?你
“洛云图、洛云图,你不会有事的,一定有什么办法。”
小七?
有浓厚的血滴在身上、脸上,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塞进了洛云图的胸腔,连接、生长,带着令人心安的搏动。
一瞬间,洛云图好像有些愧疚,突然想起之前一直没能记起的事,——今天是小七的一百岁生日来着,竟然不小心忘了,哪怕嘴上不说她其实也会失落的吧。
“小、七……”
“我在。”
“生、日……快……乐。”
“嗯。”
就像心安了那般,两人再无声息,宛如有一人死去了。
“云图。”
阿一,你也在啊,不要、哭丧着脸嘛……我、会听见的,别哭……好吗?
“云图,你醒醒,你睁眼啊!洛云图!洛云图!”
我也……不想死啊……
那一刻,仿佛丢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仿佛践踏了一道绝对不可以越过的红线,洛云图骤然清醒。
“洛云图。”
就像手穿过了某人的骨骼,紧致的肌理将其包裹,有温热的血淌过身体。
被她人赠予的心脏还在跳动。
“洛云图……你终于、醒来了……”
阿一紧贴着洛云图的身体,又或者是终于安心倒下,身体在迅速地冰冷,像是死神早已迫不及待地夺走她的体温,“不要哭,好吗?”
在阿一那副凝固的笑容中,洛云图抽出了冰霜的手,残冬之念重回封印之中。
他亲手,杀死了那些女孩。
可,却怎么都哭不出声来。
·
“我们被天魔袭击,天魔夺走并吃掉了我的心脏,杀死了小五和小四,小七用自己的心脏救下了我。
……最后,失控的我将一切都毁灭了,连同我所珍视的。”
洛云图冰冷的复述结局,就好像忘记了那些字词组合在一起的意义,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只有在念起那个名字的时候,才会面色青黑,“忘仙十二……呵。”
他永远无法否认自己杀死同伴的事实,因为那一切都被身体记下,也正因这些记忆再次完整地浮现在眼前,他才不能欺骗自己,也不会去否定。
这是他的罪。
“冷静点,你那时只是、”
“但那无法改变事实,梅洛卡,接着往后吧,都过去了。”
洛云图踏出最后一步。
“我得到了一个消息,便去了一趟风汐市,‘恰巧’遇上了元初第二的幽兰影,剑拔弩张。但所幸我们都在那时保持了理智,再之后,忘仙十二亲自下场,死局已定。”
·
记忆再现结束,有黑色的石块从那一段段记录中析出,梅洛卡把它收好,笑吟吟地说:“这东西我就收下了,反正对你而言没用,就当做是给我的报酬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