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猗兰道:“这日子如飞,眨眨眼的功夫就入了冬,紫音舫又该炮制新茶了。扶芳夜饮就要停售了,沈姑娘若是觉得可口,也帮紫音舫在你们九夜司里揄扬一下扶芳夜饮的美名。”
“没问题!”沈弗霜爽快答应,一边尝了一口茶泡饭,那茶汤和着粟米在口中清香四溢,她心里暗叹,果真不似凡品!虽是清爽的帝女花炮制的茶饮,口感却一点也不单薄。
沈弗霜转而向裴龠询问道:“裴公子是哪里人士?”
裴龠道:“玄武城绵江人,无家,无亲人。”
说话间,裴龠的思绪被拉回到了遥远的昆仑山。他的父亲是昆仑部落的首领,他的家族却世代单传,到了他这一代,他依旧是家中独苗。母亲生下他后便血崩而死,父亲经受不住精神打击,积郁成疾,临终前将他托孤给了自己的好友,也就是他的师傅。他的师傅对他严格要求,加上他自身的根骨不俗,十年后他早已是青出于蓝,不仅武艺高强,还博涉多门艺理。而少年的心总是志在四方,十六岁那年,他披上风马霓衣,骑上七宝神驹,拜别了师傅,孤身纵马下山去闯荡,他认为,做将军也好,当游侠也罢,总该趁着年华极盛的时候去做,他要观四海而揽星辰,他要闯出一片天下。他一踩马镫那马儿便带着他如离弦之箭一般一去不复返。在下山前,他并没有翻阅老黄历给自己挑选一个良辰吉日,却竟集了天时地利人和于一身,一下山,便传说一般地成了西域一带最年轻的帝王。西域富裕迷眼,那里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美丽的丝绸、锦缎、刺绣、地毯等各色布匹不一而足,充裕的钱币,繁荣的贸易,一时间没有国家可与之匹敌。而如今再次回首,已是风水轮换,前尘往事埋葬地底。
世事大梦一场,人生几度新凉。裴龠深感疲惫和屈愤。
沈弗霜为裴龠满满地斟了一杯玉珀白,道:“来,裴公子,弗霜敬你一杯!孔子闻韶,曾三月不识肉味。裴公子,你在这舫中从业,每日里与乐音为伴,涤荡性情,不是神仙也胜似神仙了。”
裴龠双手接过酒杯,与沈弗霜的杯盏碰在一起,酒水顺着杯沿流落了下来。裴龠一饮而尽,原来,酒,除了接承官场上的虚情假意,也可以喝得这么赤城坦然。他道:“那姑娘是不了解画舫的生意的淡季,客流稀少的时候当真是门可罗雀。”
沈弗霜道:“这紫音舫是城主亲批的,你们每月的月饷走的都是公账,还愁什么淡旺季节?不过,我见公子仪表不凡,有一飞冲天之气象,该是帝王将相之才,为何在这紫音舫里填词谱曲?”
裴龠倒也豪爽:“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武功被废了。”
沈弗霜再与裴龠交谈之中,心中的疑云汇聚,但碍于双方还并不十分熟悉,便没有多问,可她却找到了报答裴龠救命之恩的更好的方式。
沈弗霜道:“明日下午,裴公子你抽个时间,咱们在杪月谷见面,我帮你恢复武功。”
裴龠饶有兴致地看着沈弗霜,没有答话。
沈弗霜把双臂叠放在桌子上,眨眨眼睛看着裴龠道:“公子的这身行头可是不行的。明天你换上一件宽大的中服短装,再把这麂头绒靴换成阔头布棉鞋。”
裴龠寻医无数,做了不知多少次尝试,皆是罔效,他对于武功的恢复已不再抱有希望,所以心里自是不信沈弗霜可以助他恢复武功,但他还是换了一身衣服,按约定的时间到了杪月谷。
杪月谷中沟壑纵横,水木明瑟,琪花瑶草四季不凋,峭壁上石窟密布。沈弗霜在一个石窟中用了一枚棱镜打光,冬日稀薄的阳光在棱镜的反射下汇聚成一道强光,打向裴龠,裴龠被阳光灼痛。他的这副身板遭了那风蚀雷打之后,一直都在隐隐作痛,这会又痛了起来。他痉挛了一下,目光寻着光线寻过去,看到沈弗霜笼在一片冬日的艳阳之下,宛如一株灵芝仙草。她在崖壁上向他遥遥招手。
裴龠跟随沈弗霜的指引在一个蒲团上坐定。
“裴公子不用刻意配合我,只要跟着我默念心诀,按我说的做即可。”沈弗霜道,“身躯中正,脊梁垂直,尾闾不偏。头若顶物,视线虚空,若口齿生津,切勿吐之。”
裴龠便听话地矫正了坐姿,静如一根定海神针,并做出了以神游而不以目视的样子。
沈弗霜继续道:“两臂放松,两肩下垂,两肘下屈,指尖微曲。”
裴龠随着沈弗霜的暗示慢慢放松了警惕,感受这着沈弗霜清冷的指尖在他的背后一点点抚推出温度。而沈弗霜却突然发力,向着裴龠的命门遽然一掌,裴龠只感觉到五脏欲裂,气息无方向地在体内窜行走位,胃里也开始翻江倒海,少时,他禁不住喷出一口黑血,痛苦地垂下头去。他心想,这九夜司的女煞真不是浪得虚名。
此时的沈弗霜也惊愕不已,她不知究竟是谁有这么大的功力能将一个人的武功废成这样:“裴公子,你的三百六十二处穴位全部被封,十二经脉都受了严重的损伤,无法归位,二百零六枚骨头都中了毒,连血气都在逆行。”
裴龠干笑道:“所以,沈姑娘也不要为我费力了。”
沈弗霜不悦道:“你怎知道我医不好你?只是花费时间长短的问题罢了。”
裴龠道:“沈姑娘预估需要多时日?”
“面向我,气沉丹田,两腿平放,闭目。”沈弗霜伸出食指放于唇边,示意他回身做好,不再出言。
裴龠照做后,沈弗霜引着他默念心诀:“人之生机,其根在脚,发于腿,主宰于腰,形于手指,极其柔软,然后极其刚强。”
裴龠悄然间两眼打开了一线缝隙,他看到沈弗霜正专注运功:她似从天地间问出了规律,从而自在地运转天地之气,虽然刚才命门一掌震出了他的心血,直到现在裴龠还感到心口隐隐作痛,但他不知为何,他竟是一点点的放了心。裴龠阖上双目,感受着迎面而来的风雷激荡。
这一次,沈弗霜清冷如玉的手指变成了医者手里的银针,依次在裴龠足部的隐白穴、行间穴、大都穴、内庭穴、公孙穴、太冲穴、侠溪穴、昆仑穴游走试探,忽的,一根手指精准地刺向裴龠的隐白穴,一阵钻心刺骨的疼让裴龠头上、手臂上的根根青筋暴起,紧接着,是行间穴、大都穴、内庭穴、公孙穴、太冲穴、侠溪穴、昆仑穴。这一波操作下来,痛得裴龠几欲晕厥,但他不想在沈弗霜面前表现得狼狈,所以咬牙强忍着这痛。
不知循环往复了多少遍,待裴龠对这些穴位都痛到麻木无感的时候,沈弗霜道:“心意开,手足与之俱开。”
裴龠眼前,似有仙姬引路,一路将他从狭窄而不见天日的隧道引至一条旭日东升的康庄大道之上,一点点重建着着他命运里悉数倾倒的希望。在仙姬的指引下,他打开心门,打开手足,畅然呼吸着雪后山谷沁凉新鲜的空气。待打开眼眸时,他如枕过一场悠长的梦,而一梦至醒,最先映入眼帘的却是沈弗霜清艳无俦的面容,他疑心那平日里烈火金刚的做派只是她的面具,他的心旌不禁轻轻摇曳了一下。
“我已打通了你九孔穴道,在我替公子复原武功之前,请公子务必要清淡饮食,生猛的河鲜尽量不要食用,以免邪毒侵体,如能得来龙骨,对公子来讲,是再好不过的补品了。”沈弗霜的额上已附满了密密的香汗,她轻喘道:“关于武功几时得以复原,快则今冬明春,慢则一年半载甚或更久,这要看你我的造化,也要看天地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