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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大风起于青萍末】

沈弗霜从杪月谷回到银安市的时候,山间的落照早已收尽了最后一道残光,城中的繁灯也已倦极,打盹儿似的明明灭灭。偶有二三童子抱着竹帚,在门庭前洒扫,饶是准备收工。当然也有在这个时间交班的雇工,辛劳了一日的他们,这时候除了一枕酣睡,再无他恋,但却又为着这一日中少有的自由时间,而舍不得沉入睡眠。在这与瑶池幻境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和黄龙五座城一水相连的银安河的一隅,乃全城之冲要,城民们夙兴夜寐,运转着银安河风物的繁盛,也运转着银安市永不落幕的繁华。银安河两岸的庑檐上覆着一层薄薄的残雪,在如霜的冷月下延向看不见尽头的远方。

这段时间以来,沈弗霜各类公务加身,加上耗费大量的体力帮助裴龠恢复武功,此刻的她,精力和体力均已不逮,如同一株垂下了花冠的花朵,没精打采极了。脚步走在青石路板上,却似走在棉花上一般虚浮。

楼船夜雪之中,清寂的深巷在一爿花铺后敞开了个口子,似在接迎晚归的游子。沈弗霜想走小路抄个近道回九夜司,便转身走入了深巷。但见前方路上勾勒出一个男子夜行的身影,他正鬼鬼祟祟地在巷子里游走。大抵是因为沈弗霜的脚步声极轻,加之一身素衣让她本就玲珑的身形隐没在了苍茫夜色里的缘故,男子全然没有听到和看到她的迫近,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踪已暴露在九夜司的眼睛之下。

沈弗霜疲惫的身躯忽然为之一振,心头上浮出若干以往审案的画面。凭借着捕快敏锐的嗅觉,她不由自主地跟上了这个可疑的男子。那男子头发微卷,肩上担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袱,关于包袱里面究竟装着何物,在这个城中盗贼蜂起的风口上,沈弗霜的思路如电光石火一般飞转,还没跟近那形迹可疑的男子,遽已推测出了无数种犯罪的可能。

“站住!”沈弗霜骇然一声飞出,音色里的冷厉、无情、果决,像是谁凭空打出了一枚飞镖,划破了深巷里黑暗阒寂的封印,在这万籁皆静的深巷中显得分外清晰。那个男子被吓得一个激灵,他头也不回飞也似的夺路而去。

沈弗霜一路追去,足底生风。

卷发的男子逃至一个死胡同,见业已甩开了沈弗霜的追捕,松了一口气。他曾风闻过玄武城的九夜司的名头,他知道,若是被抓去了九夜司,便是不死,也得脱层皮下来。他挥出手中的飞爪百链锁,试探着墙垣的高度和上抛的方向。

届时,沈弗霜悄无声息地来到男子身后。生了警觉的男子神经敏锐,他感到阴寒袭来,怯怯地向后扭动脖子,头也如机械般被后转的脖子一点点带着转了过来。最先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双黑色的女官靴,不,那不是官靴,是快马日行万里的马铁!其次是女子腰间佩挂的九夜司的令牌,不,那不是令牌,是索命和催命的符咒!接着是女子如火的红唇,不,那不是红唇,是盛开在暗夜深处,妖冶而带毒的花!沈弗霜也在这时看清了男子的面目。男子以往亲历的灾难延伸了他对于人间痛苦的想象力,他忽似着了魔道一般连声喊叫,径自抓了一把尘土,疯了般扬在沈弗霜的面前。沈弗霜被尘沙迷了眼。男子手中的飞爪百链锁趁机上跃,咬住墙头,男子一个借力,翻过墙去,一溜烟地跑了。

而当沈弗霜飞上墙去的时候,已是四下无人,只见得湿冷的云团里藏着一轮广寒,俨俨的屋舍囤积着睡意,窗内熏灯半明。沈弗霜痛骂自己了一声,恼憎自己竟然生生将一个身怀三脚猫功夫的平民跟丢了去。

不知跑了多少里的路程,男子摸黑在玄武城的城郊寻到了一个客栈,他抬眼看着门牌,一面用颤颤抖抖地小声念道:“青萍客栈……”。客栈的门口卧着一只黑猫,黑猫见到他后,“喵呜”一声跳上了房顶。

那客栈的店小二正伏在柜台前昏昏欲睡,烛台灯芯已燃了老长,无人去剪,烛火在风中肆意扭出诡异的姿态,令店小二的睡容上生是罩了一层森森的鬼气。男子顾不了那么多,他生怕九夜司的女夜叉跟了来发现他的落脚之地,抓他去九夜司以刑具伺候。他大步流星地冲上前去,上气不接下气道:“小二……开……开一间房……”

店小二哈气连天地睁开眼。因为这么晚来投宿的客人扰了他的清梦,店小二的心头有些不悦,动作也有些不耐烦,待看到男子被吓成了猪肝色的脸,店小二不禁道:“客官,您刚才是见了鬼吗?”

男人却在尴尬中露出了大难不死似的尬笑。然而,他心中迟迟不肯散尽的惊恐让他说话时仍是捋不直舌头:“那人……比……比鬼可怕……,给……给我掌一盏灯,再烧一壶粗茶……”

“好嘞客官!您先提着这盏灯上楼,热茶我一会儿给你送上去。”店小二嘴上说这话,眼睛却一直狐疑地盯着男子的包袱,“客官,看您不像是本地人啊,而且,您这包袱,可有些奇怪啊!”

“哦,我是从朱雀城过来的,这包袱里装的是我先师的骸骨,他的祖籍在玄武城,他希望死后能叶落归根,葬在玄武,我便带他来了这里。”这些瞎话,在男子信口而出的时候,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编出来的,而背后已是冷汗涔涔。

店小二闻言一惊,偏生信了他的话,便也不再多问他的包袱,只是斜睇了他一眼,提醒道:“近日城里盗贼多,客官您看好贵重的物品,一旦丢失,小店概不负责。”竟是全然没有料到这个男子就是盗贼,那鼓鼓囊囊的包袱里根本不是什么骸骨,是满满当当的赃物。

来到房间的男子惊魂甫定,喝着大碗粗茶压惊。那粗茶尚冒着热烟,茶叶一经开水的冲泡,竟让他多少尝出了些家乡的味道。茶水穿过咽喉,绕开内脏,在男子的体内润开了一条路,男子感到他的各个脏器都暖和了起来,他不由心生了宾至如归的感觉,情绪也逐渐舒缓平稳了下来,只剩了端茶碗的手还颤颤地发着抖。

他看着那从墓葬里盗来的金银财宝,更是对自己逃过了九夜司的魔爪感到侥幸。虽然被九夜司的女煞追赶了几条街,他还是觉得今天是个好日子:他的生活有着落了,变卖了这些金银首饰,他便再也不用忍饥受冻了,还能办些产业,在这城中立根。真的是富贵险中求啊!这些财物,足以他安慰这一路的仆仆风尘。可是,他感到这份劫后余生的快乐来得无限的孤独,昨日家人们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今日自己竟如丧家之犬一般,一个人面对着国破家亡妻离子散,笑着笑着,他又忍不住伤心起来,他咽着茶水,落下泪来。

那墓中所葬,他随便取走一样,便足够他半生的吃穿用住,但他还是盗了满满一包。只因他从未如此这般的害怕过,许是对于一夜之间尽失的亲人和财富,许是对于雨打浮萍的现在,许是对于那浮沉不定的未来。他在玄武城中看到,普通人奋斗一辈子所积攒的财富,还不及那达官显贵墓葬中的财富丰厚,他惊怕于生前无钱应付大病与大灾,也惊怕于死后给子孙留不下多少财。虽然当时楼兰国,在楼兰王宇文胜的治理下,一度消除了贫富贵贱之别,他这个平头百姓日后也很有可能风光厚葬,今天他才知这位帝王的理想何其短暂和缥缈,也深刻体会了一番因为身无长物,又流落他乡,被人排挤和轻蔑是什么滋味。那一刻,他感到人间是众苦云集的道场,今日的瑶池幻境不虚,虚的是昨日楼兰国中的欢娱。在玄武城获得新生的他,不愿食嗟来之食,也无本钱起家,更不愿给人做家奴,平白受人欺负,所以只能去和死人争食,和那些盗墓贼们竞争。

哭与笑,惊吓与劳顿,以至于他的脑袋刚刚沾上了枕头,鼻息就已雷鸣。

好梦酣然,朦胧睡意里,似闻女子轻声吟哦远古的歌谣:

别后涕流连,相思情悲满。

忆子腹糜烂,肝肠尺寸断。

道近不得数,遂致盛寒违。

不见东流水。何时复西归。

本是乐府民歌,但那声音却似从天庭地府荡入人间,没有固定的音高,也没有音准,凄恻而虚渺。梦中的男子终于被这瘆人的歌声惊醒,而此时房间的房门已向内虚开了一半,门外影影绰绰,客栈的走廊似有青烟匝地,那青烟绕地几周后,从中浮出一道磷火一般绿色的人影,不,那不是人影,是一只鬼魅!

绿衣鬼魅窈窕多姿,款款进了男子的房门。男子毛发耸立,那鬼魅走近一步,他便感到自己的死期临近了一刻。他后悔刚才没让九夜司的女夜叉叉到九夜司去,现在竟碰上这样的事。

待那绿鬼魅走至男子的床前,男子的全身已似被来自幽冥的力量控制,他瘫软在床,只有意识是清醒的状态,然而越是清醒,越是惊恐,想抬手,手似被鬼衙锁住,想动脚,脚如被夜叉捆起,想发声呼喊,却一声也发不出来,他的心脏每搏动一下就搏出一阵剧痛,他的呼吸每交替一次就换来一阵痉挛。

他睁得溜圆的眼睛里映出这个女子的样子:面淡金色,生绢抹额,那漆黑的瞳子有如一口枯竭的深井,一径无明,她的目光涣散,犹是一点没有生气。男子发现这只近在眼前的鬼魅居然有一副真实可触的形体。她是人?不对,她仿佛比活人多了一口气,不!这一口气在她身上也是没有的!她根本就不是活人!她的手臂上,分明长出了红紫的尸斑,并已连成了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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