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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如拾地芥

孩子从怀里取出那根枪头,还有几根折断的短矢,没有人知道当初颛渠阅南发疯时候是不是这几块废铁保住了孩子的前兇不被砍坏。但又没有人能回答孩子头上究竟挨了多少刀,是怎样做到一块疤痕也没有的。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神子,什么样的传说按上去也不为过。但北方匈人之中没有吟游诗人这项可笑的事业,没有书记官没有典阅,甚至没有一个能写出长篇大论的人才..因此人们翻遍后世的典籍,也找不到关于上帝之鞭幼时的任何记录。

那一页仿佛被神的手硬生生抹去了,他是个草原人,原始的象征意义的神接生了他。后来他在某人的影响下变向皈依基督..他连自己的信仰和灵魂都作为抵押贷出去了,为了力量、也为了利益,更是为了他心目中理想的胜利。

可人永远不会认识到理想总是会与现实背道而驰。当他放下心中的成见、放下争执走向光辉笼罩的胜利的时候,才会忽然觉察、理想已经被远远抛在身后,他无法永远胜利,因为他背叛了旧的朋友、背叛了新的朋友,最后,不得不委婉而成熟地背叛自己...像草原上每一个狡猾的王者一样。

彼时的阿提拉,一个五岁的孩子,其身上某种征兆已经初露端倪。他是长生天的孩子,但人们觉得糟养活就能收获一颗会不停产下金蛋的公鸡。因而不断地压迫他,渴望能得到更多的补偿..还不断克扣他成长必要的给养,灌以毒酿。

如果没有不儿罕合勒敦,此刻的阿提拉或许还是那个阿提拉,懂得三四门语言的阿提拉,却不是合格的争位之子。他不会有机会在大帐里结识埃提乌斯,不会被父亲点将去参加这么一场战争。当阿提拉高举长矛,让这些称不上士卒的牧民接敌十步的时候才允许出声的时候,没有人预料得到这是一位小小的将军。

阿提拉看到了夜里熟睡的俘虏,和奴隶们不一样,常常喝羊奶的他没有夜盲的毛病,那是前不久还在嘲讽他的漂亮女人。十四五岁在草原上可以出嫁也是刚刚开始长开的右谷蠡王家的女儿。

阿提拉没有问过她的名字,不知道她叫什么帕拉茶朵,也不知道这个看样子像因过度劳累而熟睡的女人是否还活着,但士兵的总攻总没有错。他在这片潦倒的营地里看到了千百个强盗。和上次被杀死的那些臃肿的胖子一样,或许它们身上残留着人性..虽然以同类为食,但谁不可以说某些可怕的错误是时势所造呢?

阿提拉怔怔地看着自己麾下那些呐喊着冲锋的士兵。这些组织度低下的牧民还是赶不上平时脱产的军人。阿提拉吩咐的十步才允许呐喊助威,这些人至少在二三十步的位置上就吼出来。队伍里数目占到四分之一的日耳曼人中的温底尔人嗓门浑厚,那些浅睡的强盗们从梦中惊醒,只来得及够着手边的武器,半撑着地准备爬起来,敌人就到了眼前。

它们终归太胖了,起身比别人要慢要晚..但将军肚可算是一层厚实的防御,不比皮甲差了。那些刺击只能扎出一个浅浅血口,难看的白色厚浓从伤口里头混着血丝散溢出来,肥胖果然是战场士卒的一层护身符,哪怕是突袭,这群战斗力和装备都不怎样的牧民还是被远远少于自己的强盗拖住,双方近乎以一比一的伤亡比例对耗。

“世子,营地里强盗大约有一千,外头靠海那边分批睡觉的还有一千,安达菲尔就在那边。阿米尔的王帐卫队已经绕过去和那帮人干上了。”克鲁伊塞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度来到身后,周围的哨卡都被肃清,但强盗后面渐渐冒出来穿一身兽皮、头发呈浅金色或亚麻色的蛮子。

他的投矛扔出去两支,每一发都正中人脸,只有离得近了才能看出这些消耗品一般的强盗的凶顽,他们身上卡着武器,疯狗一般朝刀刃扑上去,细细尖枝和木棒根本不被看在眼内。只有呼少晏外面的骑射手算是心腹大患,抢入牧民群中的强盗往往身上扎着数枝羽箭,他们爆发极强而后劲不足,支撑他们战斗的仅仅是一身肥肉,叫他们扛住伤害,十个呼吸之间不至于倒毙。

战斗一时陷入胶着,阿提拉站在牧民之中,果然没有一个人敢退后,在各自伤亡了上百人之后,克鲁伊塞的掷矛手们找到了战场的空隙。这些仿佛跳舞一般的精锐士卒五人一组,以长短不一的兵器互相掩护。粗糙的狼牙拍、破盾铁骨朵、钩镶、长铩,汉国和魏晋之间所有可利用的战场武器都集中在克鲁伊塞这支百人小队身上。

那些眼里只有血泊的疯汉们注意不到他们,这群突进的战士一进一出,轻易斩杀百十人,一路无人可当,就这样救出了右谷蠡王的次女——帕拉茶朵,那个口舌恶毒的漂亮女人。

如今她脸上生了一些褐斑,那些畏光的强盗喜欢把她拉到强光下曝晒,将她生了皱皮的脚拴在石头上,用那些满是难闻锈迹的铁镣。

这些穷得掉渣的强盗,似乎总也不缺折磨人的刑具;这些精神贫瘠到只剩下本能狂躁的畜生,却一会一个邪恶的主意。当克鲁伊塞问着这位贵女她的姐姐被关押在何处的时候,她支吾不答,继而情绪在一群人包围之中渐渐平复,就把那压抑多时的刁钻泼辣的性子一股脑朝四周发泄出来:

“一帮子没有用的东西!明明长着一身肉,却添不上好柴火!”

第一句话是混杂着康居土语和故匈奴语说出来的。联系语境,斥骂的意味隐秘且恶毒:柴火和添烧往往在康居语中会产生连音,而和康居人曾经是邻居的羯族人喜欢食人,鲜卑人亦然,这类两种语言混杂的意思中包含着对会思考的人的讥刺:你们和这些强盗蛇鼠一窝,都是该架在火上烤的杂种。

只是帕拉茶朵大约真的是饿得没有力气了。她被抓住十多天,随行的十来个卫士只怕已经被处决了。这个女人先是扑在一个穿着皮甲的士兵怀里哭,继而又抓又挠,看不过去的克鲁伊塞拉开自己的部下,却险些被一记无力的耳光扇在脸上。

是一根长矛隔开了他们。那是佯装镇定的阿提拉...孩子此时必须勇敢必须镇定,因为所有人都平静,救回来的人质在一锅躁动的热汤里倒入了滚油,叫本来不需要安抚的队伍中间发出了骚动。

“草原上残酷的地方就在这里吧?”孩子以一个看似毫无逻辑的语言开口,他现在是身份尊贵的人了,在场的除了帕拉茶朵这个获救的人质,没有人敢忽略他的声音。

哪怕战场上乱哄哄的,孩子有些尖的声音还是传到了不过三五步距离的“大伙”的耳中。

“我们没有打败他们,一旦部落遇到危机,就要抛弃累赘,要能活的人活下去...我很讨厌,但偏偏有人告诉我这是草原上的规矩。没有用还会带来麻烦的人注定要被抛弃...可现在我还是有用的,请大家抛弃那个自己觉得麻烦的人吧。”

孩子把选择权丢给了前不久才获得人身自由的奴隶们。最前列的牧民还在疯狂填线,这压根不算是一场正式的战争,大家呜呜泱泱打成一片,不敢冲到对方阵中不过是因为双方攻坚力量都太差...红眼睛都强盗们皮糙肉厚但许多人刚睡醒还没有来得及拿武器,拿到武器的也一边打一边喘,这边的牧民用着劣质的轻武器,有盾的尚且往前顶一顶,没有盾牌的只敢缩在后面悄悄扎刺,不少人劣质短矛都卡在肥胖强盗的身体里断了。

呼少晏始终没有投入他的正规军,骑射手在外散射,冲击轻骑兵偶尔从侧翼一掠而过。匈人上次吃过这些困兽的亏,这些吃人怪物总是一副拼命的架势,哪怕二换一也在所不惜,呼少晏不愿意在这些连战术都几乎用不上都强盗手里折损自己的嫡系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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