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纵跋扈的信使们肆意胡闹了一通走了,而对着点着的帐篷哭泣的奴隶们尚未等到天黑,又是一拨人马,倏然而至。
那为首的用身上的碎布包了头脸,只露出草原人黄褐色的眼睛。但阿杜海尔一眼就认出了藏形匿迹的人——一心复仇且心思深沉的呼少晏。
“说说吧,年轻人。你想要得到什么?我知道,你们几个人一直围在那个孩子身边,世子今年才五岁,你们就要把成年人的残酷通通教给他,是生怕这个孩子走不上弯路么?”
被识破身份的青年射雕客却并不解下面罩,而是吩咐左右,将整块营地包围,将二百个匈人步卒控制起来。后娘养的步兵看到五倍的骑兵包抄过来的时候,当场缴械投降。
“我们要粮食,从北面来的诺曼人和本地的强盗结盟。我们要匈人的粮食,还要能装储粮食的大仓。”阿杜海尔先生就是那大仓..坐在马上蒙头盖脸的呼少晏一指尚然完好的阿杜海尔的私人帐篷,话里话外已然挑明了一切。
既然庭木越哩将你挤到权力的边缘,我们愿意接纳你。力量尚弱的世子需要更多人加入这个联盟,而被前军指挥挤压排斥的阿杜海尔先生,如果不选择世子,那么接下来日子,就要直面大王子无差别宣泄的怒火了。
老人叹息一声,这些言外之意,当了三十多年管理者的希腊人心知肚明,他叹息一声,随着外人走入帐篷..宣告这儿的沦陷。
与此同时,快马加鞭的十骑正奔驰在广袤的林海之上,错过这些稀疏的灌木,越过遍布针叶木的山岗。克鲁伊塞从侧后方赶上了前线大部队。
自从得知前军的指挥官之一是左谷蠡王钦点的阿米尔之后,这位少年就向呼少晏请命,争取说服这位唯王命是从的父亲。
快马三天里奔驰超过二百罗里的路程,十六七岁的克鲁伊塞终于追上了前军。阿米尔率领王帐之前的两千人还走在庭木越哩的本队之前,看着两名主帅一前一后的行军布置,克鲁伊塞脸上浮现淡淡的笑意。
“为什么您这样信心十足呢?”同为精锐掷矛手的下属问着这位年纪轻轻的百人长,不到二十担任百人队的长官,在匈奴无文字记载靠龟甲或者古老祭祀语言口口相传的历史中,这样的青年俊彦也屈指可数。
“两名统帅不在一起,你们看到了吗?”
“可是,据说阿米尔侍卫长是个严正无私的人,这样的大人未免治军严谨,而大王子据说为人苛刻..他们不一起共事,未必不是这样的考虑啊。”
克鲁伊塞摸了摸下颌模仿着呼少晏慢慢蓄起来的短须,“可大王正是让爸给去帮助阴鸷狠厉的庭木越哩王子,限制他私下挞伐士卒的泄愤行为。一匹脱缰的马儿,线绳是栓不住的,得需要一个有力的骑手,在一边拽着套索。”
“而现在..”克鲁伊塞望着举火不熄的营寨,看着靠前的主帐,自家父亲总是将他自己当成一个冲锋陷阵的将领,而不是一个能替别人拿主意的统帅。“带着套马杆的汉子自己拔营走了,那匹脱缰的马儿必要任着性子撒欢跑下去,直到把路途中的一切踏碎,最后闯入圈栏,被同类践踏而死。”
克鲁伊塞咬着牙说出这些堪称诅咒的话,随即变了一副面孔,和颜悦色地带着十名属下一起下了缓坡,朝暗处的匈人岗哨打了一个呼哨。随即那茫茫丛林之中传来两声回应,一匹东欧快马奔驰到克鲁伊塞身边,马上的哨骑对着少年上下打量。
“哫嗄卡?”这是匈人故俗中对部落头人要子(亲生或者第一任妻子所生的孩子)的称呼,马背上的哨骑看着克鲁伊塞的反应,再决定是否行礼。
这一对父子至少三四年没有见面,具体的日子,只怕时间观念淡薄的他们也说不上来,克鲁伊塞笑了笑:“大大在营房里吗?我知道,他喜欢版筑屋,却不肯找四王子帮忙修一间,说是什么不能和诸王子有所交接,大大都三四十了,还是这般孩子说话。”
哨骑立刻在马上行礼,敢这么称呼或者编排阿米尔的低级军官不多,也只有亲生儿子,才敢这么调侃那位认真的父亲。“大王亲侍现在营中看向导绘制的地图。”
一句话,将阿米尔现在身份的尴尬道得透彻。阿米尔是左谷蠡王的侍卫长,却在大营之中没有正式的职位,此次蒙杜克虽然将两个千人队交给他管理,却不曾给他实际头衔。
千人长不合适,因为有两个千人队在手上,两个千人队也各自有长官。万人长也不合适,没有哪个万人长节制四千以下的队伍..何况,没有打过硬仗、从来没有担任大队指挥官的阿米尔,其指挥能力,只怕无人认可。
得到通报以后,克鲁伊塞眼看着通讯的士兵还没有进入阿米尔的主帐,只是和夜间巡营的百人长叨叨几句,那边看营的士卒就慨然放行,在军规之外,别有一份人情相通。
“辛苦。”进来的第一眼,克鲁伊塞就看到坐在地上就着蜡烛和月光仔细观瞧那幅七歪八扭地图的父亲,但这个儿子并未上前问好,连说的话都是不冷不热的味道。
阿米尔抬头看着自己的儿子..他是能认出来的,三年多以前,他们见过一面,那个时候克鲁伊塞刚刚锻炼有成,在掷矛比赛中夺得桂冠,刚要回来和家里通告一声,却见帐篷都不在原地了。出去问人才知道:母亲回到娘家去了,高加索人联姻之后夫家情谊很淡,孩子栓不住她们;而苦于匈人没有定型的文字,阿米尔留下一小截豹皮,却不曾在兽皮上留下只言片语。
今天的冷淡,也是当初做法使然。任哪一个孩子高高兴兴地得了胜利回来却连屋子都不见了,仿佛家只是记忆里的一场梦..那天,克鲁伊塞好好地发了场疯,忘掉了自己的姓氏,只有一个似是而非的名字。
“你来,为公,为私?”
虽然来时一再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年龄不大的克鲁伊塞看见自家父亲对当年破事丝毫不曾愧疚、今日反倒故作姿态地质问的样子,还是罕见地让怒气冲昏头脑,至少有五分真地拔出佩刀,用刀尖指着这个连坐着的时候都渊渟岳峙的男人:
“我今天是来杀你的,阿米尔。”
一时沉默,阿米尔放开了手头的地图,沉默地看着地面,而拔刀的人也罕见地没有惊动帐门口的卫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