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好不容易得来的休息日，你也该回家看看。”蒙杜克手边放着一碗温酒，正准备吹凉，叫上头的浮沫也慢慢化开。

“如果卫士们在值得庆祝的日子里懈怠了，那才是对大王安全的最大失职！”阿米尔把蒙杜克随意的一句话都当成了对自身的考量来回答。

于是左谷蠡王只能随着他严毅的面容笑笑：“但一张弓，不可能随时把弦勒紧，会断掉的。”

“但大王有无数张弓，有无数愿意为大王而死的战士，但任何一张弓在职的时候都要弯如满月，为大王开其势角，不然，等到有错才改，不是晚了么？谁能拿大王的安危做补救呢？要是真有疏忽还能来得及么？”

蒙杜克看了严肃的汉子一眼，沉默片刻。“我一直以为你当初要不是做了伴当，如今也算是是个当户了，按照汉人或者罗马人的称呼来看，算是个威严毅重的将军。”

“但这样的性子在军营里是极好的，真的带到一家一户里，恐怕你那毛头小子也受不了你这个脾气吧？”

克鲁伊塞和阿米尔的确不像是父子，这个成熟的战士摇了摇头，“大王说的真准。”

“我听说你还有个儿子..咱们草原上向来是多子多福的，你偏偏只和高加索来的女人生了两个，是嫌我给你的猎获不够么？”蒙杜克笑着问。

看到左谷蠡王的表情，阿米尔意识到这是打趣，却还是单漆跪地谢罪：“自然不敢忘大王的恩典。只是阿米尔常年在外，家里两个崽子尚且照顾不过来，要是再添一丁，怕是要真成父子仇人了。”

“从来只有离群的野兽学会了自己狩猎，却没听说离群的猛虎抢了自家生养它的地盘。阿米尔，你总是一副严肃又心事重重的样子，十几年来一直没有变过。你知道，我自大做上大王，已经有十几年了吧？你从我当上大王以后才跟随我，先前那批老人，差不多都骑不动高头大马了。”

蒙杜克看着这位伴当拘谨的样子，憨憨直笑。蒙杜克那用大氅承托出来的身材总给人一种错觉。仿佛这位已经在位十九年的大王真的是一个没有心机的年近五十的老人。

“是十九年，大王。您当初继位的时候，我才是个十人长，因为是附近十户里最能打的，那个时候我搏杀的技巧还狠粗糙。”

“但谁叫你天生一副好身板。”蒙杜克笑着拍了拍有老黄牛般壮实的伴当的肩膀。

“你这么多年打了不少仗，你可知道当初的匈奴，还有现在的我们，究竟打了多少烂仗？”

阿米尔知道什么是烂仗，明明是为了抢掠却死伤过多得不偿失，或者两家头领都不乐意、下面的牧民却因为世仇见面就拔刀..这些不符合一个部落头领利益的，就是无谓的战斗，这就是烂仗。

阿米尔踌躇着，他摸不清左谷蠡王是否在旁敲侧击地打探他的想法，也不明白他们之间讨论的是否为“正事”。

他小心翼翼地回答着：“九年前，那场我们和西面蛮子打了一个秋天，入冬以后才渐渐罢手。咱们双方都不愿意，奈何刀子已经拔出来，腌臜话已经喷到对方脸上..入冬之后，双方清点死伤，三个月的交战不过百..看来咱们下面的某些当户还是知道如何指挥的，他们知道咱们不可能一下吃掉一个十万人的大部落。”

说到这儿，阿米尔没有再说，因为左谷蠡王的眼睛已经瞄向别处，很显然，他的回答不是蒙杜克想要听的。

“王帐议事昨晚已经结束了，我这个大王，终究还是大家推选出来的，不是什么都由我说了算的。比如政治、比如和其他三部好兄弟的事情。”蒙杜克大王端着马奶酒，在虎口上撒了粗盐，却又不肯喝。

“你得去！去把我那好兄弟的女儿捞回来，哪怕那个难看的长女再怎么不得宠爱，也是人家的门面...我听说，奥克塔家另外几个女儿牙尖嘴利，跑到我的小儿子帐篷里将人一顿羞辱，还骂到我头上来了？”

“是的。”阿米尔心里一惊，他压根不知道外头的事，作为王帐侍卫长，平时不是执勤就是洗药浴，舒缓绷紧了一天的肌肉。

“因为这个，我那小儿子才要随军出征？草原上的守灶之子，因为别人激怒就憋在心里，要到玩命的战场上证明自己，好叫别人刮目相看？要是那两个女人不改口再羞辱呢？拔刀把她们都杀了？”

撒了盐的马奶酒被泼在地上，蒙杜克毫无夜饮的兴致。

阿米尔更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是金山那块地出生的，和可卢浑算是同乡..要是我叫你带着两个千人队，跟那个成天暴虐下属的不成器的儿子一起，你愿意么？”

阿米尔一惊，左谷蠡王看起来早就拿定了主意，方才不过绕着弯子要他尽心尽力。

“我夺走了他的人手，以为这个孩子算是有了几分城府...庭木越哩今年都三十一了吧？事不关己就可以在那装模作样，我举着刀作势要劈在他身上，这个木匠跳得比猴子还急。”

蒙杜克站了起来，今天没有披着大氅，但保护要害的皮甲从不离身，或许连躺下都穿着。

“他是心里头盼着我早死吧？可他也不想想，他以为自己能镇住几个弟弟么？当初我和嗄葑吉一块来到北地，到头来十六个兄弟只有咱活着..谁能说长生天会一直把好运交到一个人身上呢？”

当左谷蠡王慢悠悠转出帐篷的时候，阿米尔才被掀开帐篷后的阳光刺到了眼，原来外头天光正好，白昼还长得很，春日里不算明媚的日头将七上八下的心立马提了回来。

“你去当他的副手，当这个孩子要欺辱你作践你的时候，你不需隐忍，你是带着我的意志去的，那个孩子要冒险，就叫他去吧。但他可以输，我们的阿米尔可不能失败。”

蒙杜克的声音自帐篷外悠悠传来，此刻清醒过来的阿米尔刚刚走到帐篷口，刺目的阳光罩在头顶，已是正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