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妄图追求一样不可得到的东西,不付出巨大的代价又凭什么得到呢?
那些愚人是不会明白他的。
但是他还是嫌那些苍蝇的嗡嗡争血的声音太杂太喧闹,以至于让他的心有些乱了。而心一乱,他就不能静下来做实验。
老罗需要养出一头杀人的猛兽,只需要放出闸,便能为他踏碎、撕咬他看不顺眼的一切。
他勉为其难、忍痛将九号也放了进去,因为现在的她,不适合实验,也是个残次品了。
老罗选了四个人。四号、九号、十八号和一百四十三号。
一百四十三号是个瘦弱的男孩,十一岁。这个年龄有些大了,但老罗看着他,这是剩余中不错的了,他指着他,“你是三号了。”
一百四十三有些长,老罗嫌弃叫着麻烦。他又指了指那个十八号,那是个十岁的女孩子,他说,“你是八号了。”
就这样,老罗选了四个人。新的三号、旧的四号、新的八号和旧的九号。
他们还是没有名字,他们也不需要名字。
他们是机械化培养出来为老罗扫清障碍的工具,在老罗的眼中,他们甚至还没有那些枯燥的数字来得更珍贵。
于是岛上的山林成为了训练他们的斗兽场,同期的不止他们这一批,还有三十余人。
而就是这近四十人,真正被需要的,也就只有二到五个人而已。
真正的厮杀开始了。
这一次,不再只是忍耐痛苦,不是不反抗就能捱过去。而是他们必须要用拳头,用手段,甚至用血,用智慧去拼搏。如果想活下来,就一定要这样做。
于是九号能在更广阔的地方,而不是只隔着那一方窄窄的小窗户看月亮了。她卧在高大的树上,看着这轮海上的清月,巨大的、明亮的,仿佛触手可及一样。
她又辛苦了一天。
这还只是开始,他们没有武器,没有吃喝,赤手空拳的面对一切,只是需要在特定的时间内存活下来就够了。
那个时候的九号,总是忍耐着饥饿。饥饿的滋味其实不好受,好像有一把火在肠子里烧一样,她的心口、喉腔都在难受,都在叫嚣。
因为这短暂的自由,活下去就显得尤为艰难了。那时候的九号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那时候,还不明白什么是自由。
九号没有怨恨,她也不会去怨恨。
饿了就抓一把树叶,或者挖一些野草根来吃。
她不敢去吃那些看起来很鲜艳的果子,因为她看到有斑斓而绚烂的毒蛇盘踞在里头,她也看到有试图去采摘的孩子,被那毒蛇叮了一口,没过多会儿就没气了。
岛上山里的干净溪水并不好找,实在是找不到的话,九号就会去找那种很宽很大的树叶,把它折一折,或者卷起来,放在灌木丛中一个晚上,那些露水就能暂时解一解她的饥渴。
林子里有一些小型的动物,可以吃。可是它们太谨慎,太狡黠,也太跳脱了。九号抓不到,只能看着它们暗暗可惜。
危机四伏。
在这片林子里,到处都是死亡。
巡逻的猎犬长得又高又大,嗅觉极其发达,它们闻着味儿追上他们,时不时会咬死一些落单的孩子。因此九号大多数时候总是待在树上。
但树上也并不是绝对的安全。那些斑斓而绚烂的毒蛇会游弋上来,还有一些勾着毒液的奇怪小生物,它们为了安全通常在会在树上筑巢,将自己的幼崽放在那里。
虫蛇很多。这片山林里植被丰富、雨水丰沛,又很少有大型的捕猎者,简直是这些毒物的天堂。它们过得快快乐乐,到处下崽。
九号就会去挑那些幼小的、还没有攻击力的小幼崽来吃。这些小幼崽暂时还没有生长出毒性,就算有,那也很轻微,她可以捱过去。九号嚼着它们软乎乎的肉,平静的目光到处搜寻着。
就这样,她躲躲藏藏,还是活了大半个月。
这些日子的风餐露宿,让九号原本还算丰盈的面庞瘦了下去。她皮肉下的脂肪,在这段日子里为她提供了很多的能量。她的头发现在也长出来了一些,变得短短的,像嫩生生的草茬。
九号的皮肤也不复过去的苍白,还是没有血色,但是却黑了起来。这短短的十数天,她彻底沐浴在烈烈的骄阳下,她变得鲜活,也有了神彩。
她被苦难磨砺着,也接受了这份磨砺。
而今的九号,初具敏锐与矫健,渐渐生出了豹子似的流畅。
她是一头新的、还未长大的猛兽。
当信号弹点燃夜空的时候,她知道自己有资格活下来了。那枚绚丽的信号弹,宛如一枚五彩的礼花,在夜空中点染着——
怎么能这么美丽呢?那是九号很久都不曾见过的,属于文明的东西。
她伸出手,好像想要把这抹光彩抓住。如果她还会流泪的话,只怕在恍然间,也会落下泪来。
明明只是一枚礼花而已,却是这座孤岛上的山林中看不到的色彩,这片林子中他们能活下来的自证。可是一个人想活着,还需要什么东西去证明吗?
或许是要的。
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生存的法则,他们只是在展现自己的价值。在这座孤岛上,在这片钢铁铸就的丛林里,他们现在还活着,就是对那些人,一个最好的自证。
那些还剩下的孩子,零星的聚拢起来,他们疯了似的向来处跑去。
那片小小的人间炼狱,却是他们而今期盼的地方。他们太需要庇护了,在还没有反抗的能力之前,他们需要这份庇护。
哪怕带着痛苦,为了活下去,好像也可以忍耐了。
九号从树上跃下来,她赤脚踩在粗粝的土地上。她的脚底满是血泡,那条不再合身的白裙,也变得灰扑扑的。
九号的手掌撑着树,她摩挲着那不平整的纹理。
她在感受着,现在还算自由的空气,她心中升起一股难言的心绪,她皱眉,看向远方——那里正是灯火通明的实验基地。她在厌恶那里,只是隐隐的,她自己还不知道而已。
山林里的晚风,是从海平面上吹过来的。
它一路飘摇,裹挟住了这里的草木吞吐出的雾气,从实验基地出来的第一次,到每一次,九号都是这般赤裸的直面这阵风。
这阵她在那间小黑屋子里吹过很多次,却是稀薄的、带着消毒水气味的山林风。再一次,在这样的月下,在密密的山林间,吹拂过她的面庞。轻柔得,像她从未蒙面过的母亲的呢喃。
九号的心中明明还没拿起什么,却又好像放下似的释怀。
她最后一次,带着眷恋,轻而慢地抚摸着这不平整的树皮,就缓缓向前走了一步。
九号需要庇护。
月亮照在她的身后,哪怕这份庇护来自黑暗,九号也义无反顾。
在广袤的夜空之下,一轮明月照彻万古。这时临近岛屿的海面,还没有风浪生起,月亮宁静而沉默地倒映入水中,于是水光也在成就它。
水与月一线,波光粼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