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前从没想过这些,此时却像多了一颗大脑在替他梳理过去,将他本就简单的人生白纸黑字呈到他面前,于是曾经恐惧的不再恐惧,曾经记挂的不再想起。他一点点变成另一个自己。
他静静看着仍卡在地平线上的惨烈夕阳,渐渐感觉到难以形容的平静……与畅快。
死亡的畅快?
廻忽然笑了起来,然后发现笑声不只从自己口中传来。
下一刻白漠夕阳骤然崩陷,大块大块的黑暗涌现,而后崩灭。世界在轰轰烈烈地重建。
尘埃落定之后世界撕裂,一线白光刺眼。
廻看到不远处大片白羽浮在血泊之上,光的身体由半身处拧折,胸腹见尚有微弱起伏。听到爆裂的源力轰鸣传来,大概是又一批守备正在赶来。最后看到自己胸口插着一根长长的骨刺,到看见煋正蹲在他旁边,笑声无比欢畅,它已经恢复了原本孩子的形象,身着一身鲜血浸染的袍服。
我已经……死了吗?
“向晚原的风景好吗?”煋大声问:“死掉的感觉好吗?”
廻看见煋猛地抽出骨刺,溅出星点血花,自己却没有感到疼痛。他处在一种奇异的状态之中,仿佛灵与肉脱节,这种状态似乎与他在白漠之中直面死亡时一脉相承,却更加深刻——他完全失却了原本的思维回路,生死之间的大恐怖反而使他愉悦。
廻禁不住露出笑容。
许多的城守赶到,煋抖手甩出骨刺,冲入人群之中。
人群之中爆开了一团盛大的血花,那是绝不可能于世间绽放的亡者奇葩,超越一切形容的绝灭美艳,廻只看一眼便被摄住全部心神,感到这一生悲喜都同这朵血花绽开。
下一刻奇花抽蕊,同时花粉如箭般散落飞射——那是成千上万的粗如儿臂的骨矛!最近一圈的城守们被刺穿死伤大半,其余人慌忙呼喝退开,整顿再战。
一道人形从骨丛中站起。
那是只由骨与血构建的巨大身体,惨白的骨殖勾勒人形,奔腾的血浆填充空隙。由极美到极恶的残酷转换刹那间完成,天地之间骤然升腾起如云死气,竟将晋帝山充斥的源力雾气冲开一个缺口,城守们愕然发觉血光所到之处源力被抽禁一空!
廻看到巨人没有五官的脸孔上忽然陷落出漆黑空洞,继而翻卷出一圈尖利骨刺,随之稚嫩童声隆隆响起。
“不堪一击”
语调轻蔑,廻却感觉到其间沉重的悲伤和…愤怒。
巨人手中吐出两柄狰狞骨刃旋风般舞起,毫无章法可言,完全以超越一切的力量与速度暴虐挥砍,这一批到达的城守俱是战修精英,却在最为精擅的技击一道被人如此死死压制!
便在此时,天空下起了色彩缤纷的雨,那雨丝结成了细密的网,将那疯狂的巨人包裹其中,翻滚的血浪骨矛竟然迸射不出。
城守们刚要继续进攻,便有苍老声音温柔响起:“诸位且退!”
城守们立刻停手,来者高大身躯披一身极尽繁复的咒言师法袍,两襟精绣的夏末紫瑾花数较奥洛斯当代主宰尚且多出两盏;来人手中持一根丈余高的灿金法杖,顶端是一颗拳大“粹石”,殷红如血,珍惜非常。此物名为“光狱悲歌”,深渊时代最著名的几大控源重宝之一。
眼前人正是持这件重器创下无上威名的人族宿老,硕果仅存的三位法皇之一,妮奥可·穆因兹。也是心城执掌中唯一的女性。
法皇抬手,有无限清辉从天而降,众人只觉一道清泉洗髓彻骨,内外伤痛减弱不少,众人一齐行礼道谢。妮奥可只是微微一笑,银发下笑颜仍是风华绝代——法皇驻颜有术,百年风霜丝毫不曾侵染娇颜,一颦一笑仍如当年。
此时一蓬空前巨大的血雾自巨人身上喷涌而出,有无数锋利骨矛掩在其中四散飞溅,终于冲破了法皇的束缚。血雾沸腾着冲天而起,于众人头顶凝聚,烈烈如旗。
又仿佛一颗不愿坠落的血色夕阳。
下一刻血雾浩浩荡荡落下,将倒在岸边的廻吞没。血珠渗入廻每一个冰冷的毛孔,于最细微处摧毁着湮灭着,却又有一些新的东西不断诞生或是苏醒。廻的身体终于崩解殆尽,与血雾融合不分彼此,每一点血光都裹挟着巨量的死气,汇作千奇百怪的亡者虚影跳跃着挣扎着,死气宣泄而出,左近草木沾之便枯。晋帝山无数生灵看向此地同声嘶鸣,哀哀欲死。
法皇轻轻顿下法杖,远空忽然现出万兽虚影,携巨力转瞬间奔袭而至——那是晋帝山源力的愤怒具现,这是阵符师的手段,点化源力化形御敌,谓之镇命甲。大阵之内无序的源力会受血气所激,血气越重则戾气越重,随之具化出种种形象不死不休的攻杀——这是真正的不死不休,晋帝山每一星源力都会变成执拗疯狂的战士前赴后继,源力生生不息,唯有敌人死去才会止歇,那是比灭迹强猛疯狂无数倍的攻击。
翻滚的血雾中涌出煋的孩童身体,它自掌心抖出一对长长骨刃悍然迎上兽潮,镇命甲早被尸山血海激起无穷凶性,趾爪翻飞所携巨力何止千钧?煋似乎已无法化身巨人,单凭此时肉身终于还是抵挡不住这等毫不间断的重击,顷刻间立足之处被轰开一个巨大缺口。城守们于极近处布下战阵,严防敌人滴血脱逃。
然而煋的笑声始终不绝,所以镇命甲越发狂暴,整座晋帝山的源力都在沸腾咆哮!帝阙平湖豁然倒流冲天而起,精粹之极的源力舍弃化形星河般灿灿流下,细密如针又沉重如山,终于湮灭掉一切声响。那一块缺口生生打出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洞。
一时间万籁俱寂,狂躁的源力顷刻间四散消失,帝阙平湖眨眼间又回复从前水位。
结束了?城守们犹自沉浸在先前天崩地坼的震悚之中,此时面面相觑无法确信。这一番搏杀当真是前所未有,从未有敌人破入十二道心锁,更不要说深入晋帝山中,若非有镇命甲这等毁天灭地般的灭绝手段,此时胜负犹未可知。众人心有余悸,法皇缓步走到废墟一边,光狱悲歌轻顿,源力化成大手向下探去,不多时挖出一物。
那是一团仍旧蠕动不停的血雾,仿佛亡魂张牙舞爪的悲泣着。
众人不由惊呼,这怪物竟然还没有粉身碎骨!
妮奥可却似早有所料,自语道:“诸源不侵,果然是罪民”
她扬起法杖,四方散落的草木土石震动飞扬,将雾团死死裹住压牢,直径足有数丈,随后自法袍中取出一物。那是一只巴掌大小的八角盒子,棱角具是细小骨殖,四面以皮膜包覆,似有生命般不断涨缩。
法皇挥手接引天空土球,不见那土球回缩也不见那盒子胀大,却能严丝合缝的置入其中。
众人并不识得此物,但知道这次事端终于划下休止,心弦一松,复又紧绷。
“皇储他……”有人欲言又止。
晋帝山受袭皇储身死,甚至尸身都已毁去,这是泼天的大罪,他们这些城守又愧又惧,不知如何是好。
妮奥可叹了口气,摆摆手:“尔等不必担心,此事怪不得任何人,我会向人皇禀明……都退下吧。”
众人听闻大赦不由惊喜万分,不敢多言,认真行礼后迅速撤军。
只留下法皇一人站在当场,对着一片狼藉沉默不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