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的忙碌终于结束了。虽然还有很多书依然呆在把它们装来的纸箱子里,但是最重要的部分已经在书架上了。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没有什么是必须要超出自身能力范围的努力的。我查看了邮件,除了业务往来的惯例问候和广告邮件以外,就没有其他的了。
社交软件上,新加的好友有新的动态。是桓桓,和我所爱的人名字中的汉字使用重合率极高的人。啊,我又犯了同样的错误,习惯性地对别人的名字过分解读。是我不好呢,我不应该这样不尊重他人。
说起来,还没有正式向桓桓和他的朋友们致谢呢。我觉得应该先了解一下他喜欢什么,以免在不经意间令他不愉快。他的社交主页上最新的动态是一组现场照片。他的朋友们穿着古着,在古代建筑的场景下拍了一些照片。照片上只有我见过的项子籍和庄世民,桓桓本人没有出境。再往下翻,是转发的电视剧相关信息。直到我翻完了可以看的部分,从始至终都没有看到一条和桓桓本人有直接联系的信息。这种感觉就好像,曹文桓这个人其实是不存在的。可是,他是真实存在的人,我可以用我的工作签证做担保。
今天是可以领取校内卡的日子,小秋特意请了假来陪我一起前往领取。小秋说,冬夏大学的校规规定了必须要使用校内卡才可以使用校内服务,如果没有这张校内卡会有种种不便。这使我想了和桓桓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请我喝下午茶的这件事。不知道桓桓现在在做什么呢……
“希希,你有没有男朋友?”
“啊,是说男女关系的那种吗?”
“那必须的。所以说,有吗?”
“暂时还没有吧。”
“没有就好。”
“为什么这么说?”
“是这样的。咱们系里批了一个需要加班加点的项目,这不是还有名额空缺嘛,你来不来?”
“是什么项目,能不能说得具体一些?”
“是个古籍整理项目,有个爱国华侨无偿捐献了一批罕见汉籍,现在急需整理。主要就是搞搞文本校对,年底就要出版的。”
“我真的可以加入吗?”
“讲道理,你现在的编制在我们研究所,系里面下来的任务你也有份。”
“我想您是误会我的意思了。不是说要推卸责任,只是害怕才能不足会给您添麻烦。”
“你是一个汉学家,绝对专业。自信一点吧,mitsuki酱!”
“可是,我毕竟是外国人,其他同行会不会比较在意。”
“这个嘛,只要你不说谁知道呢。你工作证上的名字是田希希,那么接地气的名字怎么会是外国人!”
“我的口音还是会比较奇怪吧。”
“这个你可以放心。你的口音能拿标汉一级乙等证,汉语水平十级,规范用语使用比一般大学生高。妥妥的青年女教师。”
小秋的勉励使我的顾虑被打消了一些,现在没有什么理由不能接受这个项目了。
“对了,这个项目有补贴的!给,唐宫一日游门票。这是个新开的旅游景点,就在鹤唳市南郊。明天是开业第一天,有古装表演。”
“原谅我不是很能理解这个‘补贴’?”
“这是员工福利。我跟你说哦,这个产业是我们研究所某位老师的家族企业,系里的研究经费和研究所的维持资金也是从这里出的。所以说,这些福利都是应该的,我泱泱大国自有国情在。风俗不同,不用太在意这种细节。”
“好的,我会尽量习惯的。”
今天是正式营业的第一天。就在几天前,好不容易摆拍完了一整套商业照片正打算收工的时候,唐鲤女士又作了个妖。当时,她是这么说的:“桓桓啊,你猜我想到了什么绝妙的主意?”当时的我试图微笑着当场表演一下低血糖,然而被她以“要通知导师和家长”为由,被迫恢复正常,并自愿和她签了为期一天的高薪商演合同。
看着线上支付账号的账面上多出来的一笔可观的劳务费,我甚至有种要当场哭给她看的冲动。但是理智告诉我不能这样做。如果这时候我哭了,徐老大概会被鲤鱼精再精神迫害一次吧。就只说眼前,思思妹妹也会担心我的。所以,这时候应该笑。微笑着友好地不拒绝一切要求,像一个古代贵族一样自己承担一切,好比我身上现在穿着的这几斤李世民祭天服,以及我个人财产账户上即将会产生的赤字。
商演啊商演,愁怨啊愁怨。如果我现在不是曹文桓,一定要好好赋它几千字。不知道曹丕祭天的时候如果不是碍于他是天子,会不会当场表演个林黛玉?如果是真的就好了。什么祭天啊,什么天子啊,爱谁谁,管他呢!可惜那不是真的,不可能放下的,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穿着层层叠叠的华丽礼服,踱着雅步走上祭坛,举起一个聚酯纤维的鼎。
唐鲤这个鲤鱼精……
说好的泡沫塑料呢,说好的很轻呢!实心的呀大姐!还为了还原重量特意注铅了!下次请项子籍来好不好?我不过是个饰演李世民这个角色的文科研究生,请关爱一下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好吗……
此刻,我的大脑已经无法阻止我产生不正面的情绪了。我只知道我的笑容凝固了,并当场作了赋。幸好那是演出途中,观众知道那是彩蛋,鲤鱼精似乎也挺满意。事后,我的账户上额外多了一个四位数的红包,并得到来自系主任荀子芳老师的勉励:赋很有韵味,请再接再厉。
我的社交主页似乎是被奉孝叔当成实验田了,一言不合就面目全非,甚至能看到女神发来的线下邀约以及女神转发了我未上传的演出视频。一时间,我无法确定是不是登错账号了,直到思思妹妹突然发来了语音消息向我道歉才发现这一切只能是真实的。
“桓桓哥哥,对不起。唐姐没经过你同意就用你账号发宣传视频了。我是想阻止他来着,可是我不敢……对了,唐姐刚接了一个去国外的野外考察项目,开学前是回不来了。你就好好休息吧,我会跟她说你身体不好不能接露天工作的!”
“没事的,思思。唐女士一向都是这样的,我不在意。”
“桓桓哥哥最好了~明天中午给你带饭。”
“晚上吧,我请你。中午想去看看徐老师,请了那么多天假,他老人家嘴上不说,必定已经是十分焦急了。看荀老师的社交主页,研究所接了新项目,徐老师牵头,时间还挺赶。我得去帮帮他。唐女士那边就要麻烦你了,能推就推吧。”
桓桓果然是真实存在的。我看到了桓桓在社交主页发布的视频,那就是我今天看到的古装表演的现场录像。主演是桓桓呢。天子的礼服看起来和他很相称呢,就好像那是真的一样。
他是天子,我所爱的魏的天子文皇帝……啊,我又带入了自己的私人感情。这样不好呢,我是学者,必须要客观理性,是不可以爱上被研究的对象的。
可是,他不是魏文帝,他只是桓桓。所以,是不是可以稍稍爱他一些呢。不不不,我不能这样做。桓桓是真实存在的人,不可以以我个人的意愿强行把我的理想人物加在他身上。如果是由于他和我理想中的曹丕相似度极高而喜爱他,那么这对他是不公平的。
是我的错呢。身为女性的情感需求或许阻碍了我的事业。
无法放弃呢,对汉学的追求确实是源于那位国古代君主,但那不是全部。由此走上的汉学之路,才是我石田瑞希一生的追求。
所以,忘掉吧。魏文帝曹丕也好,桓桓也好,是一场美梦。女性或许天生喜欢追求爱情,可是,我首先是一位学者,这和是男是女并没有什么关系。
徐敬业是一位业界公认的大佬,这不仅仅是由于他的名字正好和古人一样并且正好是唐朝儒生研究领域的专家,更重要的是他是一位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中二学者。徐老从十五岁的时候就痴迷于研究骆宾王,并且总是认为武则天并不算皇帝。这当然激怒了所有的女性和女性主义倾向的男性,于是乎,当他二十五岁在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时候,依然恋爱经验为零。
那时候,徐老觉得自己还年轻,他一面喊着“大丈夫何患无妻”,一面蒙头搞他的当时已经被打倒的学问,直到三十好几了还是要坚持留在这个一穷二白的村子里闭门造车。
那时候,有一位事业有成的女青年荣归故里,然后徐老就陷入了单相思之中,现如今,那位武女士的女儿都结婚好几年了,徐老还在那儿“何患无妻”呢。
说起来,徐老也快退休了。这次的项目应该是他实际参与的最后一个了。正好,唐鲤这段时间也不在所里,我能做的也只有尽我所能帮徐老干些杂活,至少可以帮他打字。
“桓桓,去所里打卡?”
“荀老师好。这不是听说徐敬业老师接了新项目,我去看看要不要帮忙。”
“这个项目的截止日期挺赶的,你能去徐老师也能轻松一点。去和徐老师说一声,他如果同意,也算你一个。”
“这可不敢当。署名就不用了,我也不过帮着搬搬东西倒倒水。”
“您也太谦虚了。以您的才能和人脉,不应该是现在的成就。”
“过去的事已经是过去了。现在,我只想过平凡的生活,如果可以不想留下任何痕迹。”
“您这么说就有些消极了。”
“我一直都很积极向上的,荀老师就放心吧。”
“但愿真的如您所说。”
命运的相逢就是这样令人捉摸不透,原本了已经决定要忘掉他,可是他就在那里将与我共事。
人生何处不相逢,我不会感叹什么命运无常也不会相信什么命中注定,她在那里这就足够了。
今天是个好天呢。
或许还值得停留。
“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田希希老师,是从对外汉语学院借调过来的。这是曹文桓,本校在读唐初思想史研究方向的硕士研究生。”说话的,是我的导师徐敬业先生。这位石田女士或许并不想让人知道她是JP国的汉学家,当然,这完全可以理解。毕竟有些时候,人文行业有种种非必要的约定俗成,这会产生不少不必要的麻烦。
“你好,田老师。”
“你好,共事的这段时间,请多指教。”
桓桓还是那样亲切友好。和他相处的时候,我觉得很舒服,是那种让人安心的恰到好处的关心。他看起来很温和,很阳光。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始终感觉到他有些忧郁。那是一种完全看不出来的忧郁。就像是阴雨天的时候站在云层上一样,看到的只有阳光,在云层之下的就好像不存在一样,可是那确实存在。
“田老师,麻烦您查一下数据库的现有数据。”
“啊,好的。请等一下,数据库好像暂时不能使用。”
“这是被锁定了。不应该呀,今年续过费了。我这就去把开发商叫过来。”
我们研究所使用的数据库是外包给第三方的。凑巧的是,竞标成功的是郭奉孝的团队。郭奉孝是我母亲的大学同学,后来也在同一家企业共事过一段时间,并传出了一些桃色新闻。那时候,母亲正怀着我,父亲依然坚守在他的工作岗位上,以至于我出生后第一个抱我的成年男性就是这位郭奉孝。直到现在,依然有些知道这些陈年旧事的旧相识看到我去找他,总会带着调侃的意味喊一句:“郭奉孝,你儿子找你!”
今天值班的是以前住我家对面弄堂里的三奶奶。她是个风风火火的人,从前在家做姑娘的时候就是有名的劳动骨干,直到现在退休了在冬夏大学的后勤部发挥余热,人们还是叫她一声“三姑娘”。果不其然,“三姑娘”也不问是什么事,她一路高喊着“郭奉孝,你儿子找你”,就直接把奉孝叔叫出来了。
“就来就来!”奉孝叔端着刚倒好的咖啡,连杯子也没放下就飞也似的冲出来了。
“桓桓啊,”奉孝叔喝了口咖啡定了定神,“这个时候过来,公干啊?”
“数据库出了点问题,请您去看看。”
“是什么问题?”
“使用权限问题。”
“那不用亲自过去,线上就可以解决。”
“这不是还有几台电脑被咱们徐老玩坏了嘛,您过去顺便修一下。”
“桓桓啊,虽然说过很多次,我还是想说一遍:程序员不管修电脑。”
“我知道。可是,您不是会修嘛,能者多劳。咱们徐老和电脑合不来,您还是给他弄个只读模式吧,其他的咱们年轻人来。”
“那好吧。下次能不能线上联系,直接线下不太方便。”
“那线上我也得能找到您。都在一个园区不如直接来找效率更高。”
桓桓回来的时候带着一位看起来很疲劳的中年男子。他带着笔记本电脑,简单自我介绍以后就开始忙碌了。他说他叫郭奉孝,是桓桓的朋友。郭奉孝这个名字似乎很常见,就像桓桓的导师徐敬业先生一样常见的国的男性的名字。可是,徐敬业有一位同名的历史人物,郭奉孝似乎也是这样。和魏文帝同时的有一位早逝的军师就叫这个名字,写在史书上的名字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郭嘉。郭嘉是文皇帝的父亲武皇帝的眷属,在历史的范畴内和文皇帝只有时间上不太长的重合,并没用什么特别的关系。很像呢,这位郭奉孝先生。啊,不好,我好像是越陷越深了。不应该的,对不起,郭奉孝先生。这种由名字就开始习惯性地职业操作的坏习惯,真的应该改一改了。可是,我恐怕自己做不到。
“田老师,我们出去走走吧。”
是桓桓在叫我呢。可是,工作途中真的可以吗?
“现在,我们需要一本记录江户时代京畿地区书面用语的古日语辞典。很遗憾,我只学过平成时代的现代标准日语。田老师应该是这方面的专家,能不能请您一起去图书馆挑选最合适的版本?”
“虽然不敢说是专家,但是我觉得应该可以为您提供一些参考,希望能帮到您。”
冬夏大学的旧校区原来是一个私人花园,由于时代的变迁就成了现在的校园和校园外的公园。和那时候相比,除了年代久远的教学楼与荷花池里新开的喷泉以及一些人物塑像以外,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假山石上的古代篆书,阳光下沿着河堤散步的猫,仿佛是南宋时候的临安城,“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石田女士安静地倾听着我为她介绍的校内风光,就像是一位古代富贵人家的小姐一样,对外界充满好奇却保持乖巧的样子。这时候,她就像一个普通女孩子一样,应该和一位年龄相当的男朋友一起,来一场校园恋。
春日的午后漫步在花园一样的学校园区里,我再一次理解了小秋经常说的“我泱泱大国”。确实很大呢,美好的,高雅的那种“桓桓丕丕”的大。真的是不好了。为什么无论我想什么,最后都会回归到那位古代君主的名字上?是名字太常见吗?不,不,那不算是常见。是因为桓桓在我身边吗?不,不,他不应该是的。按现有的规定国是不许子所不语的怪力乱神的。那应该是已经被打倒很久的“牛鬼蛇神”?啊,果然不是很懂现代的事情。我只是一个汉学家,除了汉典也没有什么可以自信的东西了。
“田老师又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吗?”
“我不知道,或许,是的。”
“前面是二战史陈列馆,既然路过了,不如去看一看。”
“我们不是要去图书馆吗?这样可以吗?”
“田老师是汉学家,应该听说过‘王子猷’的故事吧。”
“是那个‘雪夜访戴’的王子猷吗?”
“就是这位。‘乘兴而来,兴尽而返’。我们文科人就是这样散漫的”
“这就是‘魏晋风流’吧。我在读大学的时候写过关于他的论文,可惜没有能发表。”
“为什么?”
“当时我的父亲要我回家继承家业,动用关系给业界施压,不许任何一家书店出版贩售我的论文。”
“那还真是灾难啊。后来呢,以您现在的学历和工作经历来看一定是顺利毕业了。”
“是我的授业恩师藤原弥哉先生帮助了我。他把父亲不知道的我的另一篇论文在UK国的汉学期刊上公开发表,并引起了一定的影响。那时候我的署名使用的是Mitsuki Ishida。父亲是一位传统的人,并不能在第一时间发现我使用外语署名的我的论文。他不能对于国外发生的事做一些干预。所以,我才是现在这样的经历。”
“那是什么样的论文?”
“是关于魏文帝曹丕的诗歌研究的论文。说起来是很私人化的带有很严重的个人情绪的文章,或许在国内是不可能发表的。藤原先生说他很喜欢这篇文章,就算是把它当作文学作品发表也比留在磁盘深处要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