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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篇故事

美待白头吟钗凤

钗头凤

陆游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钗头凤

唐婉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

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

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今天终于提笔写下《钗头凤》的故事了。还记得第一次遇见陆游和唐婉《钗头凤》,还是高二的一个早晨,当时我们班语文课课前都要做分享,排到课代表的时候,她就分享的是这两首《钗头凤》。之前的我和那时的我,一定想不到这两首词竟会改变我的一生。因为我正是听了她的分享,才爱上了这两首词,进而爱上了整个古(宋)词,最终促使我完成了我的处子作《叶鸾香》。

我之前是写诗的,并且酷爱写长诗。当然我也很喜欢朗读和背诵古代长诗,像《琵琶行》《长恨歌》《葬花吟》《春江花月夜》这些脍炙人口的作品那个时候早就被我背得滚瓜烂熟了,并且写下的“凡九百八十言”的长诗《鸿图大展·文章经国》也已在国内获奖。总之那个时候,我是爱诗的,并且只爱诗,直到后面遇到了这两首《钗头凤》。

当时她将这两首词用绚烂的文字排开,一眼便是惊艳的感觉。然后她又欣欣然地为我们娓娓讲述其中的凄婉动人的爱情故事。我听得入神,情感也随之起伏。我感到震惊,震惊那个写下“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的铮铮汉子竟也曾有这样一段感人肺腑的爱情故事;我感到痛惜,痛惜如此天造地设的才子佳人,拥有如此令人艳羡的金玉良缘,在如此青葱美好的锦瑟年华,谱写出如此唯美动人的爱情故事,最终却又不得不以如此悲伤凄凉的破碎结局收场;我感到惊喜,惊喜自《花千骨》后还可以听到如此凄美动人的爱情故事,并且它还是真实的。当时这种感觉就像是又获得了文学大奖,考上了好的大学;抑或是快递到了,爱情来了。总之我和她应该是同样的感受。

如今站在大学的校园里回想起高中的青葱岁月,又不禁令人深深眷念。也许当年陆游回想起唐婉也是这种感觉吧。

1187年,63岁的陆游去采菊花缝枕头。站在小路上,看见满地菊花金黄,旧景重现,又不禁睹物思人。43年前,与唐琬一起采菊做枕囊的往事又一幕一幕浮现在眼前。真情所致,感物伤怀,怅然写下:

采得黄花作枕囊,曲屏深幌閟幽香。

唤回四十三年梦,灯暗无人说断肠。

5年后,他又去了那里。看见当年在墙上题下的那首《钗头凤》已字迹斑驳,园子也已三易其主。故地重游,又不禁黯然神伤,写下:

枫叶初丹槲叶黄,河阳愁鬓怯新霜。

林亭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

坏壁醉题尘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

年来妄念消除尽,回向禅龛一炷香!

值得一提的是“断云”在绍兴方言里与“断缘”同音,沈园中至今还有块被唤作“斷雲”的断裂巨石横亘在门口。

7年后,唐琬逝世近40年,年逾古稀的他第三次来到沈园。说到年逾古稀,说到逝世40年,我不禁想起了我最亲爱、最敬爱的先祖考外公。听说当年他老人家给外婆烧香祝冥寿时,也曾潸然泪下。40年来,他老人家也不曾嫁娶,在那个艰难困苦的年代,默默独自撑起那个摇摇欲坠的家。也许“陆游”“唐婉”就在我身边吧,但痛彻心扉的是,他们都已然逝去。

垂垂老矣的陆游拄杖徐行,路过城墙,走过池台,踏过小桥,穿过柳绵。黄昏时分,夕阳与他都暮然欲逝,虽然沈园已不是旧池台,杨柳也衰老得不飞绵,但荡漾的春水依旧清澈,清清楚楚地倒映着她惊鸿一般的姣美姿容;但此情仍在,就算马上化为一抔黄土,也依旧来找寻她的踪迹。时而为见到她的姿容欣欣窃喜,时而为触碰不到她的身影而潸潸落泪。不禁有感: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飞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时光洇了春雨,漫了诗句,别了爱情,殒了人儿。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

垂杨紫陌洛城东。

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

今年花胜去年红。

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原来欧阳修的这首《浪淘沙》早已将这场悲剧说得明明白白,原来人类的悲欢可以相通。

世事多艰,空萦战马嘶风梦;

欢缘难续,长忆惊鸿照影时。

也许当骏马宝刀俱成一梦,人间万事莽然成空时,才会更加怀念当初吧。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人生百转千回,到最后还是回到了原点。不知垂垂老矣的陆游在经历情场、官场和战场三失意后,故地重游,又会是怎样的一番人生体会?

陆游最后一次来到沈园已是84岁的高龄,这时距离他去世还有一年。如果说前几次来他还有魂牵梦绕的“妄念”,那么这次他终究是放下了: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

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这世间什么都会老,但唯有这相思不老。透过这些文字,我仿佛看见了那耄耋老人佝偻着身躯,在春日的沈园里踽踽独行;甚至还透过了这位老人的拳拳之心,看见那个在栏杆上顾盼生辉的红颜芳魂。

一座沈园见证了多少风花雪月、悲欢离合!

沈园已然成为了他的精神圣域,是他悲伤与快乐的结合地。他四次游览沈园,除了第一次真正与她久别重逢之外,其他的不过是三次“春秋大梦”吧。我曾屡屡感怀这种求而不得、得而复失的千古遗憾,当《叶鸾香》的词牌填到“钗头凤”时,我也怀着怅然之情写下:

钗头凤·沈园别恋

鸳鸯散,离肠断,沈园伤别相思乱。

衣湿透、人消瘦。月华初上,独盛滕酒。疚,疚,疚!

花枝灿,芳心暗,旧时欢笑成空叹。

多情窦、绛脂扣。三帘幽梦,一生回首。久,久,久!

(程垓体)

所谓“三年幽梦,一生回首”便是如此。不过他也的确在梦中遇见了沈园,遇见了她。

但他却偏要一次次地欺骗自己“消除尽”,可又怎么消除得尽?无数次梦回他还是会想起她,想起沈园,想起那次相见。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

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

玉骨久沉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记忆里的地方无端入梦,又是一年春天,他怀念春却又害怕春天。怀念它是因为春天里有她的踪影,仿佛就是那墙上依稀可见的墨痕,仿佛就是那念念不忘的情绪;害怕它是因为这故人般熟识的春天又会勾起那痛苦的思念。大概这就是林黛玉的“怪奴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吧。

我也经常有这个感觉,对一件事物总是又喜爱又害怕。就像上面的那阕《钗头凤》,填到这个词牌的时候,我最开始是感到特别为难的。因为陆游和唐婉这两首已经写成了千古绝唱,不论我怎么落笔,都是东施效颦,都会贻笑大方。可事到如今、行到此处,却也只能硬着头皮“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了。一方面我是不忍玷污了这个词牌,另一方面也是怕勾起我一些痛苦的回忆。也许我也已经和这两首词,和“钗头凤”心灵相通、融为一体了。也许陆游、唐婉也是如此吧,不然他们怎么终生不再填写“钗头凤”呢?

上文的《沈园二首》的第二首我见很多网友抹去“玉骨久沉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一句,而加上“人有生老三千疾,唯有相思不可医”。这可能也是后人对他们凄美爱情的一种惋惜吧。是啊,人生在世总会遇到无数种疾病,但唯独就是这“相思”两字无法医治,就算是片刻的抑制也不行。

但是纵使这是一种要命的“绝症”,还是有无数人前仆后继地无怨无悔。不然:

王维不会有“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李白不会有“昔日横波目,今作流泪泉”,

不会有“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柳永不会有“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不会有“恨少年、枉费疏狂,不早与伊相识”,

不会有“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

元稹不会有“闲读道书慵未起,水晶帘下看梳头”,

不会有“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不会有“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

不会有“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白居易不会有“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不会有“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

不会有“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觉海非深”,

不会有“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

不会有“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晏几道不会有“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

不会有“欲尽此情书尺素。浮雁沉鱼,终了无凭据”,

不会有“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

不会有“红烛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

不会有“今宵剩把银缸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不会有“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

李商隐不会有“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不会有“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不会有“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不会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不会有“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不会有“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不会有“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相思一说有争议);

李清照不会有“人何处。连天衰草,望断归来路”,

不会有“酒意诗情谁与共?泪融残粉花钿重”,

不会有“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不会有“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不会有“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不会有“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纳兰性德不会有“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

不会有“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不会有“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不会有“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不会有“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苏轼不会有“料到伊行,时时开看,一看一回和泪收”,

不会有“恰似姮娥怜双燕,分明照、画梁斜”,

不会有“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不会有“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贺铸不会有“鸳鸯俱是白头时,江南渭北三千里”,

不会有“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不会有“试问闲情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温庭筠不会有“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不会有“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

崔护不会有“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宁负相思不负君”,相思是这世上最美的花朵,有结果的相思是最美、最香的花朵。它总是如此令人着迷,却又非常容易令人伤心。

我也非常喜欢写相思,《叶鸾香》便是相思的集作,甚至我在扉页宣称“我写遍这世间的每种相思”(出自音阙诗听《小满》)。当然也尝尽了相思的酸甜苦辣,可能这就是所谓的“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吧。

但人们常说“相思不如相见”,可对于陆游和唐婉来说可能“相见不如不见”。因为这一见并不是久别重逢的喜悦,而是悲恨恸绝的喷涌。这种感觉就像是七年前心口被人剜了一刀,鲜血滚滚直流,想尽办法止住了血,却又被那人扯下纱布,不得不在时间的治愈下渐渐结痂,如今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但偏又被人在骨肉生长的时候撕开那条疤,不仅要撕开,还要泼上酒精、撒上白盐、钉上绣钉,让那伤口脱水、腐蚀、化脓,最后让人痛不欲生却又求死不得。陆游和唐婉如此,花千骨和白子画亦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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