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巷陌，天光大好。
日头给砖石都铺就了一层鲜亮明黄的琦色，早春的时节，正是出游的好日子。
佩钗环裙，精细装扮之后的江喜君执玉坠翘首以盼，总算是等到了那个懒散的闲人。可惜懒散的闲人显然不如大小姐完备精致，藏青色的外袍褶皱分明，连腰带也是将将挂在胯骨上，显然是刚起床便匆忙赶了过来。
略带嗔怪地上前帮周然整理了仪容，便也不再纠结，眯着眼睛打量了一番，在早春的天光下，转眼又满心欢喜。
“亏你还记得，我倒觉得你还不如忘了。”
“呼，哈，天色这么好，就别又打雷又下雨的了。难得见你今天的妆容，阿鹊两淮绝色，天下第一。”
“净胡说。”
当先便走，也不再瞪视周然，阿鹊姑娘脚步轻快，显然喜色莹莹。
过了屋舍彼临的短巷，长街横出，豁然开朗。人声鼎沸间，周然也算是见识到了吴城郡最繁华的街景，只是鸠兹会的大小姐显然不是寻常人等，顺带着周然也成了人群的焦点。
“大小姐，来块蒸糕嘛？”
“大小姐，来这边！来这边！”
“大小姐···”
肩负着吴城郡三分之一人口生计的鸠兹会大小姐，显然颇有民望，以至于她身后被当做小厮的周然差点被塞了一身糕点零食。幸好他身法敏捷，还有阿鹊姑娘挺身相救。
“谢过大家，谢过大家。只是路过此处，去踏春赏景，不必这么热情。”
显然吴城郡的人们只是少见大小姐不带护卫孤身出游，也不是打算让大小姐尴尬难堪。几个声望颇重的乡老劝导耳语几句，聚集起来的人群便渐渐散了，只是时不时还会张望两眼。
“真壮观啊，大小姐。”
“哼！”
长舒一口气，哪怕周围目光环视，周然依旧开口挑衅，只是阿鹊姑娘知道他是故意使坏，也不答话，轻哼一声以示回应。
“过来，过来，来一碗素面。”
寻了一家街角的小摊，阿鹊姑娘抽出桌下长凳，翩然落座。然后就扬手招呼周然过来，顺便给他叫了一碗素面。
“这么贴心，知道我早上滴水未进？”
与阿鹊姑娘对坐，周然从筷筒里抽出筷子，只是片刻，一碗汤面就上来了。然而面前显然不是纯素面，看着面汤上堆起来的牛肉，周然挠了挠头。
“算是请的，算是请的。”
摊主笑容满面，似乎是在邀功。
然而周然只能叹息着摆摆手，让阿鹊姑娘暂息雷霆之怒。
“不碍事，不碍事。我又不挑，摊主也是好心不是。”
“不影响修行？”
看着周然毫不顾忌地大快朵颐，阿鹊有些好奇地探问。她大抵印象中，话本里的仙师高人都有所忌口，不贪口欲。跟随周然修习法门这一年里，她自己在饮食上一直有所控制，就是因为这般顾忌。
“哪有那么多条条框框的门道，嗦，这面味道还行啊。”
“平日里我也没忌过口欲，哦，我忘了，在江府的饮食，都是岚叔安排的。”
“···”
提到了那个人，阿鹊姑娘就有些神色复杂了，但是想了想，她又直截了当地询问。
“你不恨他？”
“岚叔都死了，我能和他有什么仇恨可言。若说恨，也该是他恨我才对。孜孜不倦，兢兢业业那么多年，只是片刻，就身死我手，宏图迷梦毁于一旦。”
“真没心肝。”
“哪里的话，他对我又不曾施加什么恩义。叫他岚叔只是因为达者为先，于武道一途，他年岁稍长，能算是长辈而已。又不像你，恐怕你是恨过我的吧。”
“算是恨过。”
阿鹊姑娘偏过头去，不看周然那双莫测的眼睛，她有些后悔自己提起岚叔，但是想想似乎也就释然了。她确实曾经仰慕过这位有名无实的姑父，也曾因周然戳破真相而产生怨恨，但是自她确认岚叔确实偷学了修行法门并且毫不迟疑就向她出手之后，她便明白了。
相伴的亲情大抵是一场无明的空幻，于岚叔心中，她的分量远没有小姑重，甚至不比阿爹和二叔。岚叔照顾她，只是因为她是江家人，而不是因为她是阿鹊。
“但是现在不恨了。”
是啊，她确实怀恨过，但是后来便清醒了。若不是为了她好，这位仙师又何必与岚叔执着于见生死呢？阿爹有阿爹的考量，二叔则执着于会首，那位有名无实的小姑父，更是另有所图，他们何曾考虑过身处其中的她的感受。
“多恨一恨嘛，也不是坏事。若是哪天我弃你而去，你也不至于过于伤心。”
笑着将碗筷递给摊主，周然显然并不在意阿鹊姑娘那纷繁的爱恨，与阿鹊姑娘所想的不同，他远没有她心中参照那些话本所描绘的那么高尚。周然始终只是为了自己的好恶，而非什么爱恨，实在叩问自己的内心，也不过只能得到一句“见色起意”而已。
“我确实留不住你，但是腿长在我身上。只要你不躲着我，我难不成还能跟不上吗？”
似乎是真的看透了周然，阿鹊姑娘完全没有被打击到，她看了看面前这位仙师骤然哑口无言的样子，总觉得心中通透，全无挂碍。
谁又能说得清爱恨呢，纵使不爱，恐怕也不会一丝一毫情谊都没有留存吧。
“说的也是。”
从不自欺欺人，周然只能肯定了阿鹊姑娘的说法，然后看着周围的人声喧嚣叹息。
“可是我命里没有定数，若想跟上我，可不容易。”
“这世间哪有容易的事情。”
阿鹊姑娘目光灼灼，似乎并不纠结周然所言的难易。于她而言，这些年又何尝有容易可言，小时候恐惧受限于牺牲的宿命，一直想要寻求一个类似话本中正义凌然所向无敌的能够保护自己的英雄。后来与二叔争执会首，机变权谋都需要重新学起，鸠兹会诸般实务也需要她一一操持过手，岚叔或许可以教导她，但是他终究只是保护了她的人身安全，一应事物都是她自己学习得来。
只有自己是值得依靠的，或许当初对于周然戳破真相的怨恨，就是对终于不能陷于幻梦的怨恨。但是正因如此，她方才能够见心明性，得悟真幻之间的界限。
“除掉历山大圣之后，你打算做什么？”
“这得问你，你去哪，我就跟到哪。”
周然试图转移话题，但是很显然阿鹊姑娘可不会这么轻易就放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