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手下不还有鸠兹会嘛,这是说放手就能放手的?”
“阿爹自然会担起来的。”
嘴角弯出完美的弧度,阿鹊姑娘乘胜追击,她似乎是明白了周然一直喜欢恶意调侃自己的乐趣所在。只是相比于毫无顾忌的周然,她相当明白见好就收的道理。
“本来我也是要离开的,之前和吴伯说好了,我加入伏妖司,是不能再管吴城郡的具体事务的。所以龙首座要把我借调给镐京的猴首座,在镐京历练三年,才能回吴城郡。”
“你已经想好了?”
大概明白吴老头的顾虑,周然不加入伏妖司,就是怕头上多一个监管,到时候想去哪里都得不得自由。虽然吴老头以及那个龙首座看上去相当开明豁达,但是伏妖司毕竟算是官方组织,既然是组织,就一定会有规矩。
那些规矩或许合理,或许不合理,但是都有一个共性,就是对于组织里的人的强制性。
就好比为了避免地方势力与伏妖司媾和,就必须让本地新加入的青年才俊一定得到外地历练一样,类似的规矩在伏妖司之内想必是有不少的。
“当然想好了。除了阿爹,在这里我谁也不留念。更何况,我在吴城郡伏妖司的档案室里查到过。十二年前,羊首座曾经指名让吴城郡的伏妖司参将护送一对夫妇前往镐京,而其中的丈夫就姓周。”
“你算是吃定我了,阿鹊姑娘。和你一比,吴用之那个人,简直就算是木头做的脑袋。”
在阿鹊姑娘的笑颜里彻底认了输,周然只能承认,她确实捏住了自己的软肋。只是这般用心,能够比掌管档案室的吴用之更早得到这个消息,恐怕也是耗费了不少时间。
“还不快说谢谢阿鹊。”
“啊,谢谢阿鹊姑娘。”
诚心诚意地道谢之后,周然起身,将长凳塞回桌下。阿鹊姑娘欣然会意,他们接下来说的话,可不适合现在这个人多眼杂的场合。
在众人瞩目之中离开长街,也不去管那些纷乱嘈杂的碎语,巷陌转进,就恍然穿过了另一个世界。相比于凡俗之人,两位武师想要甩开一些累赘,自然是要轻松得多。
“龙首座已经到了吴城郡了。”
沉吟一番,阿鹊姑娘望着映照在砖墙上的日辉,还是开了口。
“伏妖司专门派了三个人保护我,但是很显然我并不需要这样的保护。”
“我知道。”
周然点点头,龙首座的到来他自然是一早就知晓的,至于一直跟着阿鹊姑娘的那三个,也明晃晃地闪动着绿光。这个吴城郡,很多东西都不可能瞒过他的眼睛,只是若要事事关心,他还不得被这些繁杂的信息折腾得劳心劳力疲于奔命。
“灵修的灵觉应该做不到这么大范围的感知吧,你莫不是有些秘诀没有教我?”
秀眉微皱,作为同样的夜游境,阿鹊姑娘一直觉得周然对于事物的感知存在着某些她无法辨别的古怪。灵修的灵觉确实可以做到比武师的感官更早察觉周围的一切,也能够更大范围地感知到周遭的敌意。但是龙首座一直都住在隔绝灵修灵觉的档案室密室之中,而那三个保护自己的人也一直保持着相当遥远的距离,并且毫无敌意。
难不成,纯粹靠猜测或者推演?
“我又不是你师父,怎么可能什么都教给你?”
拢起袖子,双手合握,周然当然知道阿鹊姑娘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疑惑,但是很显然某些东西,是周然完全不会告诉她的。
“更何况,有些东西也不是我想教你,你就可以学会的。”
“哼,我还不想学呢。”
“我和父母在安秀鲁村的时候,住的地方叫做离朱巷。因为年岁小,其实我对他们的印象并不是很深刻,只是印象中,父亲教我剑术,母亲则是一直在纺织。”
转移话题的目的过于明显了,但是阿鹊姑娘觉得自己应当大人有大量,就不打算和周然过于计较了。她和岚叔都曾经查过周然的过去,但是查到的那些,远没有周然自己讲述来得真实详尽。
“可是离朱巷的人,都说和你不熟。他们确实知道有个叫周然的孩子,在十二年前忽然成了孤儿,但是他们都说除了交榜领赏金的时候,其他时候大多没有见过你。”
“父母不告而别,我不太乐意和人交往。”
周然点头应允了阿鹊姑娘的说法,但是他给出的却不全是答案。他当然不太乐意和人交往,只是原因却在于他和这个世界的割裂感,他原本是打算沉沦接受的,但是很显然那对父母并没有给他留下这个机会。
两世为人的他自然不会怨恨,人人都有自己的难处,他其实也能够理解。但是理解并不代表能够接受,已经投入的感情也不代表能够因为理解而悉数回收。这又不是做买卖,释怀哪有那么容易,不当面找那两个人问清楚,这事当然不算完。
“所以那六年?”
“渴了煮山泉水,饿了做炭烤兽肉,野猪肉比较柴,但是山里锦鸡挺多,也不至于饿死。苔藓蕨根野菜也能调和一下肉类,更何况我也不是全然生活在野外,领赏金的时候也会买一些必需品。久而久之,一个人其实也挺习惯的。”
“能习惯吗?一个人离群索居···”
“来找麻烦的精怪妖兽不少的,想求点清净也是相当难的,虽然我其实不是很在乎它们吵不吵闹,但是那几年确实因为它们没怎么睡好。”
打断了阿鹊姑娘的怅然,周然当然知道她在感伤什么,但是很显然,对于周然自己而言,这样的感伤全无必要。过去在那个世界学到的知识,结合一直充当警戒阀的“摇光”,那六年对于他而言,其实就相当于一场大型荒野求生真人秀。
能寂寞吗?包没有的。
至于之后,就更是任务达人的开挂人生,如果还能回到原来的世界,他多少可以给开放世界的策划一些亲身体验的建议。
“那便没有什么问题了,条陈上并没有记录他们出境遇上什么危险,起码到达镐京那一段路是安稳度过的。后续的事情,就得等到我到了镐京才能继续查了。”
阿鹊姑娘调整得很快,毕竟她确实也没有在周然的脸上看见什么悲色,哪怕在陈述这种为难的旧事,也只能感受到面前这位仙师只有一种执着。
“也不必那么用心,其实我只是想当面问问,不告诉我的理由。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该感谢他们。至于不告而别,我也没必要有什么怨恨或者自哀,这世上总有不得已的苦衷。”
“若是我,大概是做不到的。”
大概是联想到自己家里那一滩烂事,阿鹊姑娘也是轻抚自己额角,感觉一阵头疼。虽然说现在算是一切都过去了,她也不太乐意沉湎于过去,但是说到底她的命运其实也不比周然好到哪里去。
“虽然我在离朱巷待的不是很久,但是其实我还是挺喜欢离朱巷那地方的人的。”
阿鹊姑娘有些愕然,她不太懂为什么周然突然要说起这样的话。
“每日濒临妖患而不知朝暮,或许日头将升就要送葬亲友故人,但是仍能有勇气面对每一天的新生活。哪怕道路曲折,荆棘丛生,还是要定期聚集去安秀参与歌会,这大概就是我喜欢他们的理由。人往往都有拼尽全力却依旧力所不能及的时候,不因此苛责自己,也不因此苛责他人,这大概就是所谓达生的道理。”
“达生之情者,不务生之所无以为;达命之情者,不务知之所无奈何。养形必先之以物,物有余而形不养者有之矣。有生必先无离形,形不离而生亡者有之矣。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不能止。悲夫!世之人以为养形足以存生;而养形果不足以存生,则世奚足为哉!虽不足为而不可不为者,其为不免矣。”
“周少侠,你莫不是在发癫?”
“或许吧,只是有感而发而已。人世间的事大抵上都不算得上新鲜事,既然如此,何妨向古之贤人寻求一下解法呢。或许成道的机缘,就在其中也说不定嘛,阿鹊姑娘。”
“我有些后悔学习法门成为灵修了,现在专注武师还来得及吗?”
“当然已经来不及了。”
抛开那些纷扰,早春的风和煦而温暖,阿鹊姑娘与周然并肩,踏着巷陌的青石板,忽见城外仍有三两纸鸢飘过,似乎春意和妖患早已抽离,恍惚一场幻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