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深,忽一日雪至,方知入了冬。
纷繁大雪并着北风凛冽飘忽,周然却仍是一身薄衣短衫,拄着剑,凝神望着风雪漫漫浸染庭院,将一切都染成素白。罡境之人并非不辨寒暑,但是他今日大概有场大战,霜雪寒意也无法侵蚀他此刻炽热的心绪。
“宴客须是美景良辰,料想此刻应当恰如其分。是吗?周少侠?”
神色肃然,老会首表情并不是很好看,若非老友提醒,他怎么会想到这位天纵奇才竟然会引诱自家喜君去接触化形妖邪。他原本前些时日就打算直接来找周然清算,只是老友和喜君的力劝之下,才决定等捉到一只化形妖邪之后,再来与其当面对峙。
所以今日他倒要看看,这位周少侠究竟是何打算。
不过此时周然倒是显得很淡然,盯着小地图上那明晃晃的红点,他之前纷乱的心早就已经安定下来。老会首刚刚将那只化形的妖邪扔进庭院,他已经拔剑出鞘,瞬时一道剑光闪过,便再无那只妖邪的影子。
“既是良辰美景,便不要污了这景色吧。”
对于周然而言,“摇光”才是他最大的底气和根本,只要“摇光”不出问题,其他不过是态度与价码的问题而已。他确实设计了一把老会首的女儿,但是他也并未隐瞒过任何人,事在明处,无论谁人多一份心,自然可以察觉。
早在那晚诱导大小姐时,他便已然言明,此事无需对老会首保留。只是此时看来,大小姐应该还是有所顾忌,没有直接据实以告。
但是这些其实都与他无关。
在这场谋划里,他从头到尾,所要的只是一份安心,打消自己对于“摇光”性能疑虑的安心。至于对于江家鸠兹会这场阴谋的参与,他从来都只是顺势而为,顺带抒发一点点怜悯和善心。
老会首带来的这只化形的妖邪,无论是谁带到他面前都无所谓。
是老会首兴师问罪也好,是卓青岚邀约私斗也罢,甚至是江大小姐前来问责也无妨。最后的结果,都是在他剑下化为齑粉,死无全尸。
毕竟他又不是为了投靠妖邪才做的这事。
“不打算给老夫一个解释吗?”
“有什么好解释的。”
“你!”
伸手拦下气急的老会首,妖邪已经被当面伏诛,吴道冲当然明白周然是什么意思。只是周然的行为也的确是没有给老会首丝毫面子,他做这个和事佬,自然要一碗水端平。之前他劝老友且观后效,正是认定了这位周少侠并非打算改换门庭,但是此时看对方态度,显然还有他不甚清楚的缘由在其中。
“话不能如此说,这些时日江会首以客礼相待,周少侠多少应当讲些情面。”
“情面自然要讲,我接下悬赏,以妖骨救了江会首一命,江会首在岚叔面前保我一命,这算是两清。以钱财换法门,我也已经履约。但是江府管家既然可以在有一只化形妖邪的情况下掌握局面,料想再来一次,应该也是无虞吧。”
“我既不曾从中作梗,插手添乱,也不曾刻意隐瞒,暗自行事,还不算留足了情面吗?”
这一番话虽是语调平稳,但是听得吴道冲都觉得有些刺耳,不过他大抵也算是明白了其中的症结所在。他与江安平多年老友,当然会顾忌情分,但是放在一个与妖邪势不两立的人身上,那位江家义子卓青岚的做法确实会令人质疑与诟病。
如果不是卓青岚刻意偏袒了江安丰与妖邪的关系,那么江家的事情其实也到不了这个地步。按照老会首自己私下的猜测,那位义子放任了江安丰与妖邪的苟合,多半是为了江家能多一个罡境,并在即将到来的妖族反攻中给江家留条后路。
或许以家族亲缘利益而言,这不算多过分的做法,而且罡境巅峰的实力也有做出选择的资格。但是······
“那件事确实是青岚做的差了,但是如今是安平做主,喜君当家,他自然不会再做出这等事情。此事安平也向我保证过,周少侠若有怨气,自可以向我提些要求。我吴道冲一力接下便是,若是少侠同意,这事便就此揭过吧。”
沉吟半晌,吴道冲终究还掺和了一下,就像当初老会首说服他的那样。纵然卓青岚有自己的想法,但是他首先自认的还是江家的管家,完全属于可以争取拉拢收为己用的。两者权衡,都需要顾念,自然不好完全倒向一方。
只要卓青岚这次当面做出保证,以阿月起誓,不单单可以弥合和这位周少侠的关系,也能让他和安平吃下一记定心丸。
再加上其实卓青岚也并未有实质针对过这位周少侠的举动,他们之间的恩怨多半还是源自一时的抉择,也涉及不到更深层次。冤家宜解不宜结,他给这位周少侠多些补偿,事情多半也能就此揭过去,反正他与龙首也已经通过气,这样的青年才俊肯定是要拉拢的。
“所以,你是对青岚心怀怨怼?”
一面是情理,一面是法理,不单单吴老头顿觉头疼,就算是原本气冲冲的老会首,此刻也发觉面皮嘴角都有些发麻。不过他也明白自家义子所作所为虽然是情理之中,实际上也是不能拿出台面来讨论的鬼蜮伎俩。
“既是老夫自家的错处,那也不用道冲承担。我这就把青岚叫来立誓,如再与妖邪当断不断,便是九泉之下也休要见我便是。”
默默看着,周然反而失笑,他向一直躲在老会首身后神色纠结的江喜君招了招手。
“那晚我曾问过你,如若轻易不能明断该当如何?也曾告诉你有些是非藏在人心之中,莫说明断,便是连触碰都触碰不得。”
“那么,此刻,你还想要一个真相吗?”
好为人师,此刻周然所给予众人的便是这样一种姿态。虽然这种姿态过于盛气凌人,但是反倒让老会首一行人心中安稳了许多。起码这位周少侠做事的初衷也不是什么恶念,就算盛气凌人不讲情面,他们也能有所包容。
“此事是青岚的过错,就算他人讳言,老夫自无可避讳。如若只是此事,便让老夫来说即可,周少侠无需强做恶人。”
思虑再三,老会首确实也觉得自己应该有所改变,若是继续放任那位义子,等到他泥足深陷积重难返,恐怕就会给喜君留下相当可怕的祸患。
“正当如此。”
吴道冲抚须赞同老友的提议,他也觉得正好借此事敲打一下卓青岚,以老会首的身份自然能够镇得住对方,而且也不至于将局面推至难堪的境地。
“荒谬!”
然而世事岂能尽如人意,卓青岚的态度着实让两个老头有些始料未及。他们原以为,就算两淮无敌,那位江家管家也只是一时行差踏错,却不曾明白人心变化纷繁其实从踏错的那一刻就已然生芽抽枝。
“老爷待我深恩厚意,自不必说。但是妖族兴旺,已然是大势所趋。”
面对老会首痛心疾首的眼神,卓青岚的目光却死死盯着一旁云淡风轻的周然。
“周少爷,逼迫我至此,难道真的就是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吗?”
“你家小姐打算知晓真相,我只是守诺而已。只能说岚叔你的隐忍功夫还不够,若是再屈身一回,说不定整个鸠兹会数年后便自然改换了门庭。”
“莫要太高看自己,周然。”
卓青岚的言语冷彻,比周遭冰雪还要寒意刺骨,终于让所有人彻然醒悟。面前这位一直甘为陪衬的江府管家,其实早已踏足罡境巅峰,在两淮地界多年间已然纵横无敌。若是他不听劝阻,真心动手,在场又有何人可以阻止他?
“岚叔?”
似乎不经意间一切都已经变了模样,江喜君还没做好接受这些的准备,她还想再确认一下。
然而卓青岚已经收敛眉目神情,他的决断又不是自今日才做出,自从见过世间真正的高峰,他的路早已定了。
“阿鹊,我无意为自己辩驳。”
唤了一声大小姐的小名,卓青岚面向老会首拱手,长身而拜,连拜了三拜,额上血迹斑斑才起身。而此时,他似乎已然下了决心,哪怕面对曾经的义父小妹,他也不会让他们成为自己的阻碍。纵横两淮无敌,在他自己心中,其实从来都只是一个可笑的笑话。
“世事往往难如人意,南辕北辙之事不可胜数,孜孜不倦地圩堤填土,终不免于洪涝暴雨。”
“所以智者理当顺应时势,堵不如疏。”
“我卓青岚自幼跟随您身边,寒暑已过三十余载,功名利禄于我无有损益。哪怕您给了名份,收我为义子,我也从未有过任何贪图权欲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