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塘没燃尽的柴火埋进了灰里,门虚掩着……汉叔让再春走在前面,他左肩扛着推枪右肩挂着推枪架子,背着的火药牛角和铁沙袋偶尔碰一下,发出轻微的碎响。
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周围暗黑暗黑的。只有踏上残雪的时候,不知从哪里射来的微弱天光,将两个移动的黑影剪裁得清晰可见。
他们直奔丰莲湖而去。出门向西,过了渔场场部,又过了渔场猪舍。
感觉身上有些发热,汉叔停下来,将推枪架子放下,把推枪搁架子上,又把狗皮大衣脱下搭在推枪上面。他不知从哪里摸出根绳子来,用绳子拉着推枪架子在雪地上走,这样轻松多了。
没走多远,他索幸让再春也坐到架子上一并拉着走。
那时还不知道有圣诞老人驾雪橇派礼物的故事,否则再春可要把拉车的汉叔当成他的麋鹿了。其实,汉书也许是怕孩子累着,也有可能是走得有点慢,怕错失了狩猎时机。
正常情况下,汉叔应该带晓春出来,那真算得上半个帮手了。他这样做,是有他自己的打算。
桂爹总说小儿子再春不是捕鱼打猎的料,平常也不多带出来历炼,还说他身体弱,性格也太柔,生性有些像女孩子。最可气的是,都不准他单独到水边玩耍,要去也必得有哥哥姐姐陪着。
汉叔可看不惯这些,他说:“渔民家的儿子,你不让他近水怎么行?你不让他接触这些营生的活计怎么行?谁是生下来就什么都会的?还不是得跟着周围的人去学。”他为这事还和桂爹顶过几次嘴。
桂爹看他动气,道理上也说不过他,就开始敷衍说:“我也经常会带再春去湖里找生活!只是孩子还小,学东西慢一些。”
桂爹心里有一个结,他就是觉得再春这孩子多灾多难,怕带不大,带不好!其实,他也跟老朋友聊过这件事。可汉叔也是个牛脾气,哪会相信这些?桂爹自己也只是怀疑,对方不相信而′为了孩子起争执时,他就不再提那一匹。
汉叔今天特意将再春带出来,他就是想看看老伙计所说的到底有几分是真的。看再春从出门到现在的表现,也看不出和其他同龄孩子有什么区别啊。
特别是刚被弄醒,听说带他去打野鸭子时两眼放光的兴奋劲,真还算得上是学这一行的好苗子呢。干什么事情都一样,首先得有兴趣不是吗?
汉叔一边拖着推枪架子走路一边琢磨这件事,只等再春今晚有上好的表现,回来再狠狠地教训那倔老头子。
再春坐在推枪架子上,不用再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的探路,话也就多了起来。他有问不完的问题,都是那些在他自己看来十分重要,但被问的人却有些不知怎么回答的事。
“今晚你怎么不带晓哥哥出来打野鸭子?平时你们大人都喜欢带他呀。”“你们总是去同一个地方开枪,鸭子怎么蠢得还往那里跑呢?”前面的问题还没回答,后面的问题接着就来了。
汉叔心想:“这孩子好像并不希望打到太多的野鸭,他好像有点替野鸭子担心的味道。”又想:“野鸭上过当记不住,其实,人又何尝不是如此。人会在有些事情上反反复复地犯错,却总是做不到吸起教训。”
看汉叔没回答,再春又提出了下一个问题:“你喝那么多酒都没醉,酒现在还在你肚子里吗?”
汉叔被问笑了,就故意严肃地回答道:“都当尿撒了。”
再春本来还想问:为什么他老爹不会把酒当尿撒掉?但话到嘴边又咽住了。他想:要是那样,今晚被带出来打野鸭子的就不是他了。
两叔侄聊了一程,丰莲湖很快就到了。
他们堤脚下见到个鸭棚子,里面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应该是牧湖鸭子的人转场或回家过年,东西太多扛不动留在这里的,节后天气好一定会回来取走。
七、八十年代的湖区,每到秋冬季节,经常能看到有人赶着一大群一大群家鸭在浅水滩涂里找食吃,而离他们不远的岸上常常有“鸭棚子”。
其实,鸭棚子不是指鸭子的棚,它是牧鸭人的临时住所,一个小型的组合体:牧鸭人衣、食、住不可或缺竹编拱棚与,也可单独称这些牧鸭子的人为“鸭棚子”。
在农村,由赶鸭人挑着睡觉用的竹棚,手执长竿,赶着群养家鸭在农田里自由觅食,无需饲料。晚间就地将鸭群用棚栏围起来。晚上睡觉,棚子里有马灯或煤油灯,到天黑就点上。
晴天阴天还好,遇到雨天,赶鸭人就要担心鸭棚子进水,还有鸭子跑丢的问题。
秋收,也就是打完晚造谷子后,赶鸭人开始流浪四方,以游牧的方式在稻田里将散落的谷子“颗粒归鸭”。这样,不花什么成本,又能让鸭子“茁壮成长”。
赶鸭的汉子们,每天挑着他们的行头:锅碗瓢盆、柴米油盐、穿盖用品,外加竹木和篾片编织的棚子。赶着大群大群鸭子,翻山越岭,凡有稻田的地方,都是他们追逐的目标。
一拨拨的养鸭人,让鸭群捡拾田间的稻谷和虫子、田螺。
一拨赶鸭人一般由三人组成,两人负责赶鸭子,一人负责搬家。俗话说“鸭棚子搬家也有三大挑。”一挑是油盐柴米及锅盘碗盏;二挑是圈鸭的竹篱笆;三挑是床铺及衣被。
搬家的吃罢早饭后,收拾东西搬到预计可到达而且比较宽敞的地方。煮熟中午饭先吃了,就去替换两位赶鸭人“回家”吃中午饭。饭后,煮饭人被赶鸭人替回,收拾碗筷后,接着就围竹篱笆,煮晚饭。
当晚饭煮好后,鸭子也到了目的地,赶进围篱内圈好,吃晚饭,轮流睡觉……
深秋以后,稻田里再难找到吃的,湖水不停退去,赶鸭子去浅水区找螺、蚌、泥鳅、小鱼虾,更有挖不完的草籽。
鸭棚子半圆形的拱顶,两米多深,里面是一张矮脚架子床,外面有小木柜储存粮、油、衣物,还有炉具等。
这个棚子只有个空壳,其他东西应该都被主人带走了。汉叔在鸭棚子前抽了壶早烟,将猎枪装上火药和铁沙,又仔细地检查了一遍,这才和再春悄悄向前。
前面岬角南边就是他们设伏的地方,只有不到二百步远,已能听到零星的对鸭叫声。如没有必要,在枪响之前他们将不再出声。
走到一半,汉叔示意再春蹲在原地,他自己推着推枪架子朝岬角方向去了。虽然距离不到一百步,但从再春这个角度望过去,汉叔就成了雪地上的一个小黑点。
没过多久,汉叔又折了回来,经过再春面前时仍示意他蹲着。一会,汉叔从另一头将鸭棚子扛了过来。
风并不大,但躲进鸭棚子里确实暖和多了,还可以坐到贴地的床架子上。汉叔怕冻坏了孩子,悄声交代他千万不要睡着了。
汉叔又倒回岬角去了,再春就一直在鸭棚子里呆坐着。
一开始再春稍有些兴奋,也稍有些紧张。他时刻盼着枪响,就可以向岬角方向冲过去,想象着甚至还可以逮到一、两只受伤想逃的野鸭,回去后也好吹嘘一下这是他自己抓到的。
时间在流逝,枯燥而漫长。再春有些犯困,但又不敢就此睡着,也不敢探头去棚子外看,怕惊飞了野鸭。除去风吹雪粒在鸭棚子上擦出的沙沙声,偶尔还听到岬角对面传来几声野鸭的叫声,除此之外,天地间一片死寂。
再春就这样在鸭棚子里耗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天空开始变得灰白,地平线以外的景物也开始模糊显现出来。
再春可以清晰地看到泞湖垸大堤上长着的一颗大树。紧接着在树的地方,他看到有一个人向他爬过来。那人越爬越近,背上背着步枪,和小人书上看到的一模一样,还戴着头盔。
“日本鬼子来了!”再春差点喊出声来,可声音却在喉咙里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他又揉了揉双眼,再看那日本鬼子,正对着他微笑,还示意他别出声。
他再也忍不住了,冲出鸭棚子向汉叔方向跑去。惊飞的野鸭在再春头顶兜了一圈,似乎在感谢他及时的发出的危险警告。
汉叔大踏步从岬角处过来,生气地问道:“你怎么在这个时候跑出来了?”紧接着又弯下腰身和气地问:“是不是太冷?是肚子饿了吧?”
再春一边委屈地摇着头,一边用手指向那边爬过来的日本鬼子,都不敢正面向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问汉叔:“那边是什么东西?”可所有的声音都堵在了喉咙里。他脸憋得通红,眼睛因惊恐瞪得又圆又大,好不容易才从牙缝里挤出来这几个字。
汉叔这才留意到有些不妥,急忙蹲下伸手将再春揽入怀中。再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看,道:“那不是陈家志爹家的那棵大苦楝树吗?”
那家人就住在大堤边上,大树又直接长在堤上,远看就特别突兀。树枝高处还有一个巨大的喜鹊巢,离这么远也能清晰看到。当然这是在隆冬,树叶都掉光的时候。
再春扭转半个头侧着偷看了一眼,但他看到的仍然是一个人骑在高大的战马上向远处急驰而去。他又把看到的东西告诉汉叔。
汉叔笑了,安慰道:“再春,你是太累了,眼睛花了。那不是马,就是一棵树,你再看看吧。”
汉叔抱着再春,一直走到推枪架子边才放他下来,还不忘牵牢他的右手。他开始单手收拾起散放在雪地上的家伙什来。野鸭都惊飞走了,只得收拾东西打道回府啰。
一路无事,再春又有说有笑起来。
回到小岛上的家,其他孩子都还在睡,但桂爹早已起来,桂嫂子在做早饭。并没有听到枪响,打猎的结果他们早预到了。这对猎人来讲是常事,再寻常不过了,所以谁也没问。
汉叔也绝口不提再春惊飞野鸭的事。
桂嫂子招呼大家吃完早饭,再春饭碗一撂就补觉去了。汉叔想赶回家去,坚拒不休息了。临出发前,他悄声告诉桂嫂子说:“今晚再春睡觉时,你好拿条他穿过的裤子垫在他枕头下。孩子恐怕是吓着了!”
桂嫂子不明就里,也没问为什么,就“哦”了一声当答应。
孩子吓得不轻,连续几晚做恶梦,总在睡梦中大叫着惊醒过来。可把桂嫂子忙坏了,又是煮圧惊的糖水给孩子喝,又是去丰莲湖那边叫魂。
还带上一小碗米沿路洒下,好让再春的三魂七魄能找到路回来。那是个百试百灵的古老法子,渔家人都会。当然,再春也就在母亲做完这些之后不再发恶梦了。
桂嫂子绝口不问孩子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因为那只会使状况更加恶化。这是有道理的,恐怖的事情经反复回忆,会在脑子里留下永久的记忆,它更容易出现在梦中。
但她又怎能忍得住不去了解当晚的情况?于是偷偷地跟丈夫说:“小孩子火眼低,那晚再春是不是看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桂爹瞟了一眼妻子,漫不经心地回答道:“哪来那么多不干净的东西?当晚的事情汉飞都跟我说过了,就是再春胆子太小,眼睛看花了,把树当成了活人。跑出鸭棚子把野鸭都吓飞了。”心里却想:“打过日本鬼子的地方是北面的黄狮矶,丰莲湖边上是桡无矶,可没听说过那地方打过仗啊。”
多年以后,再春是这样看待那场不成功的夜猎的:他所见到的只是幻觉,正如汉叔讲的,是眼睛太疲劳造成的。
幻觉和平时所说的海市蜃楼不同,完全是无中生有。而且,这种“有”主要来源于当事人的内心——他确实看到了,但所看到的东西并不是真的,甚至根本就不存在。都说眼见为实,眼见并不一定为实。
而且,他还知道,那天的夜猎更象是一场考试,他没有通过的考试。确切地说,他当晚的表现糟糕透了。自此以后,他再也没有听汉叔说要带他出去打猎,而且也没有再听汉叔说:“渔民家的孩子,身边的各种手艺都应该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