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你在河边捡了块寻常的石头，多看了几眼之后，想到要给它配上个结实的红木根雕底座。而且你还真的就那样去做了。
桂爹又在太阳底下侍弄着他那一堆皮货。这是一个需要功夫的细活，以前大多在阴雨天无法出门时慢慢做。今年却在把功夫往前赶，还恨不得马上就能做完，特别是要给父亲做的那一件。
他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父亲真的老了，而且身体的状况大不如前。他担心会有什么意外。
他的这种想法最先产生于除夕那晚，父亲要听他讲述那些陈年旧事的时候。年后的这些天就愈觉强烈了，但他只是放在自己心里，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甚至是自己的妻子。
父亲记忆力下降得很厉害。吃过什么东西一会就忘了，甚至刚吃过午饭，又会问什么时候才有午饭吃，而且，绝对不是因为没吃饱。
老是丢三拉四的。每年的菜种放哪里？什么时候要拿出来用温水泡过后发芽播种？这在以前，他是最重视的，也从不会搞错。现在却会把秋播的菜籽就找出来，说天气好就可以播种了，真有点叫人哭笑不得。
奇怪的是，对那些几十年前的事情和人物他却记忆犹新。包括其中许多的细节，都能复述得清清楚楚，一点错漏都没有。
春节刚过没几天，桂爹给父亲新做了白鹅毛扇。那肯定是预备着夏天用的。可老人家才一拿到手上，就把旧鹅毛扇扔了，整天和新扇子形影不离。还说天气热，去菜园子里也带着它。
桂爹说要给父做新大衣，他就陪在一边看儿子硝狗皮。那认真和好奇劲，简直和一个小孩无异，还絮絮叨叨地和儿子聊以前的事情。
可惜的是，桂爹无论如何是没办法，在这个寒冷季节离开之前把新大衣做好，甚至连皮子都弄不好。硝皮子需要大量细功夫，还需要固定的时间周期，如皮子的浸泡，动辄十天半月，而且还远不止一次。
没过多久，爷爷病倒了。病来得很快，很快就严重到只能卧床净养了。老人坚拒去城里的医院，家里人就只得到处请医生上门来瞧病，但效果甚微。
桂爹请人在夏天为父亲做成了大衣。老父亲伸手摸了摸，已提不起太大的兴趣了。
这年秋天爷爷病逝，享年八十三岁。依照爷爷生前的意愿，将他葬在东南方向的园子里。葬礼用当时的标准来衡量，算得上是极隆重。
湖南人对先人的葬礼特别重视，认为这是一个人的最后一程，绝对不能马虎的，就算举债也要办得像模像样。
其实，人都已经去世了，葬礼隆不隆重对死者来讲，还有什么重要呢？真的要说有某种意义，那大多也只能是对生者而言的。所谓的意义就变成了一种空泛的东西了。
爷爷喜欢的那柄新鹅毛扇，还有些他随身的其他东西，都在他去世的头七烧去给了他。
新大衣他应该是喜欢的，但老人家并没有表现出来。是因为太贵重，老人家故意没表露出来吗？桂爹“不想”睹物思人，将它留给了爷爷的大儿子，既孩子们的大伯父，也算是个纪念吧。
一切都努力尊重和遵守着传统的风俗和习惯。给爷爷扎灵屋和烧灵屋的过程中，又出现了几件蹊跷的事情，让大家念叨了好多年。
老人去世的当即，要给忘灵烧起身钱，算是黄泉路上的使费吧。之后的葬礼，包括守灵、祭奠、道场、送上山等都会烧纸钱，之后是每一个第七日，共七个都会烧纸钱祭奠。
到第七个第七日，就要给忘灵烧送灵屋。不准时烧过去，亲人到了那边将没屋可住。还包括生活中的一切使用物质，如衣物、车马、粮食、蔡蔬、农具等，另有马夫、佣人等等。当然也少不了金银财宝和大箱大箱的现钞。
所有物件都是请纸札先生在家里隐蔽制作出来的。
老外公是当地出名的道场先生，纸札更是了得。加上逝者是自己的亲家，外公就更有当仁不让、责无旁贷的担当，自然是使出浑身解数，材料和工夫都用到十足了。
当时，文运算是阶段性结束了，但国家应还没来得及公布。这些封建迷信活动自然得在地下状态进行。工场摆在磨舍子的最里面，门窗紧闭。
得国营渔场的便利，几年前小岛上就有了电灯。这在当时的农村可是件大得不得了的事情呢。特别是单位那台电子管彩色电视机，开机后要预热半个小时才有图像，可没开机前，就有岸上的村门自带凳子赶老远来占位子了。
外公关在屋子里埋头苦干。先是用竹篾做成整座房子的骨架，接着用刻刀在一叠彩纸上雕花。将各种色纸按需要在屋架上蒙上一层，再将各式雕花粘上去，五颜六色鲜艳的灵屋就成型了。
孩子们受好奇心驱使，免不了要在一边观看。特别是再春，从一开始几乎就没有离开过外公的左右。他特好奇，有时也能帮外公递一下东西，陪着就陪着吧。
外公用镀银镜子鎅成小片，镶进雕花纸里，做成了一座闪闪发亮的阁楼栏杆。嘴里念念有词地说:“要是有些金纸就好了”。
所有东西都是他准备好了偷偷带过来的，不会漏了任何一件他觉得重要的配件。现在没有，他又在念叨，肯定是他曾用过但现在又不好买到吧？
雕刻和粘贴纸札都是在一张八仙桌上进行。桌子摆在磨舍子里边的墙角，头顶是严密而结实的楼板。楼板的最外面有一截缺口，方便人上下阁楼和取放物品。
电灯挂在楼板下面。屋子建得很高，即使有阁楼，楼板离地面仍然很空旷。
这时，突然一阵风卷过来，将阁楼上一个用麻绳捆扎好的纸卷吹了下来。
纸卷横扫着掉到外公头顶，再顺着他的手臂滚落到桌子上。风吹得头顶的电灯左右摇摆起来，映照着屋内另一侧的床和其他物品，还有人影等就全都晃动起来。
外公纳闷这股突如其来的风，一门心思怕挂在墙上刚糊好的纸刻组件，被风吹掉下来，也没留意纸卷就顺手将它撂落到八仙桌底下。
再春将纸卷捡起来玩。拆开来，看到里面有红、绿、蓝、碎花等各色金箔，就将它拿出来对着电灯光，并把光斑打到外公的头脸上，口中还大声说:“金纸，金纸！”
外公伸手一把接过，高兴得不得了，忙问是怎么来的。
再春吓了一跳，定过神来才说:“这是你刚才不要了丢掉的。”
外公没有解释，当然也不会责怪。起身看了看门，都关得严实着嘞；又看看阁楼板靠墙角的缝隙，密合得很好，几乎连缝都没，一粒芝麻都漏不下，别说这么大个纸卷了；再定定地看着阁楼的开口，那里离八仙桌至少两丈，怕是要大人出力扔才能把纸卷从阁楼口扔到他头顶。
至此，外公会心地笑了。他知道这是亲家在给他送纸札的特殊材料，至于这些材料从何而来就无从追究了。
桂爹一家人都说，从来没有留意到爷爷曾收集过这些东西，也许是老人家以前暗中默默准备下的吧。
那天夜里，外公一直忙到深夜。首先是夜深人静不怕被人打扰，又加上时间有限制，七七夜晚前得一切准备就绪。外公特意交代其他人不要理会他，困了就在磨舍子里头那张床上睡了。
后半夜，外公确实有些累，躺下没多久就睡着了。可没一会，又被风吹纸片的响声吵醒。
屋子四周围都是他挂着的各种纸札配件，还有一个专门的架子上也挂满了。水煮浆糊糊起来的纸片还没干透，挂起来会干得快一些。
外公怕那些东西被风吹落地下弄脏了或变形了，就拉亮电灯起床检查。屋内一点风也没有，门窗关得好好的，哪来的风呢？墙和架子上的纸片也完完整整地挂在那里。
外公再次睡下。这次他还没睡着，响声就来了。他怀疑是老鼠，又突然打开灯看，也不见老鼠的踪迹。
外公如此反复几回，又有了白天纸卷的经历，他索性不理，自顾自地睡觉去了。
但那情形怎能真睡着？听那声音，好像是有人逐一将挂着的纸片拎起来抖动的声响，有时还发出掉地下的声音。早上起来一看，一切又都完好无损。
所以，早餐的时候，外公就向全家人公布:“亲家爷爷昨晚对我的手艺仔细检查过了，应该还是很满意的。因为我自己一夜无梦，有什么要求和不满他肯定会告诉我的。”
外公接着详细讲述了昨晚磨舍子里响动的过程和他自己做出的反应，引得大家都啧啧称奇。
爷爷喜欢田地间劳作，因此也可以说是辛苦了一辈子。就算在病中，也仍然记挂着地理的劳动，虽然对季节和农事已经分不大清楚了。
爷爷的突然离去，给全家人带来悲痛的同时，更经常引发大家对他的怀念，时时会自觉不自觉地谈论起爷爷生前的一些大小事情。
很多年前，爷爷是家里的当家人。他那一辈人都是勤俭节约惯了的，所有的开支都会经过仔细权衡，量入为出，从下乱花和多花一分钱。
他将全家所有的收支都用毛笔小楷字记录在一个账本上。孩子们不明白，买一些油盐酱醋、针头线脑的动辄几千元，甚至有的开支是上万、十几万一笔的。
桂爹今天又拿出那个发黄的本子。它和桂嫂子的鞋面纸一样，一起保存在一个生锈的铁皮盒子里，绝对是当重要物件珍而视之的。
可孩子们并不觉得稀奇。他们都知道那个铁盒子平常藏在哪里，因为他们平时寻宝的时候，都不止一次仔细查看过了。
今天正好趁机问一下父亲那个困扰了他们多年的问题:“我们家以前是不是特有钱？还请了特别多的长短工？为什么每次买盐都要花上好几千元？”
桂爹听了孩子们的问题后笑了，笑得很开心。自从爷爷得病以来，都没见他这么笑过。他说:“是的。我们家以前确实很有钱，但从没请过长短工。那是五五年以前的钱，一万元相当于现在的一元。”
孩子们似乎是明白了:“以前我们家一样也是没钱的人家。”
桂爹停了停又补充道:“我们家以后会不会很有钱，就要看你们的造化了。还在读书的首先得把书读好吧。”
除了失去亲人，失去那位慈祥、和蔼可亲、充满智慧却又与世无争的长辈，对这个家来说，还失去了一位打理菜园子的高手。都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爷爷可不只是大家的宝贝那么简单。
可也不用太担心爷爷的手艺失传。孙辈中有一个孩子，也许是跟爷爷跟得多，耳濡目染了爷爷的功夫，早己表现出独特的种菜天赋。
从牛刀小试到大展伸手，先是种些南瓜、丝瓜的，后来到辣椒、白菜样样行，而且是爱上了种菜。放学一回到家里，卸下书包就挑着和自己身高差不多的粪桶，去给瓜果蔬菜施肥。
可能有些意想不到吧，他就是刚满九岁的再春。
一家人看在眼里，并没有人加以鼓励。
桂爹在内心甚至有些许失望:他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今后仍然成为一名耕田捕鱼一辈子的人；他也不希望孩子们一辈子都像他自己一样，一直生活在这片水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