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岸边很容易,放开船屋的羁绊,让他自由漂走做就行。风和水流方向的变化,会将船屋带往不同的地方,当然也可能带去其他岸边。此时船屋的主人只要稍加控制,就肯定能朝着目的地一步步前行了。
需要的只是时间,而他们偏偏有的是时间。水流也好,风也好,方向对了,就放开绳索或锚碇,船屋启航,方向大致对了就行。方向不对,前方有障碍,可能搁浅,鱼群不多,就下锚或系住船屋,一直等到需要的条件再出现。
与离开岸边很容易对应的就是,再回到岸边很难。本来的目的就是要去洞庭湖的中心区域打鱼,不会急着想回去的,到了真正需要的时候自然会有办法。
“打鱼的人都有识天的本领。什么样的天气,一、两天内会有什么大的变化,心中都有数的,要不就不要在湖里混了。只要天气不是很恶劣,不是大风天气,船屋就漂不了多远。
“好多时候都不用系住,反正人就在附近打鱼。
“打鱼还是不能错过了天亮和傍晚的那两水,一个早红光一个晚红光,这在哪里打鱼都是一样的。这时的鱼群都结队出来找食物,活动量大。鱼不动,丝网子就没办法打到鱼了。为了赶早红光,天微亮一定要到达渔场,并把网放下水。为了晚红光,又得在太阳下山天已完全黑下来才能收最后一次网。做渔民真的是很辛苦呢!”
世人常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来形容农民的生活,那渔民的生活就是“日未出已作,日已落未息”了。收完晚红光那一水渔网,一天的事情还远未结束。
“收完网就尽快赶回船屋去,将丝网子船系到船屋边,把渔网和打到的鱼都缷到船屋的平台上。男人剖鱼、女人煮饭,这算不上分工,只是夫妻间的默契。剖大鱼需要技巧,更需要力气。女人煮下饭也会过来帮手的,处理一些小鱼,或者将剖好的鱼腌制好。
“有一只大木桶,里面装着大半桶粗海盐调好的盐水,剖好的鱼一层层码进去就行。小鱼最后都倒进木桶,视渔获的多少再添加一些海盐。腌一晚上,第二天天气好拿出来晒时,再在盐水里冲洗干净。
“把鱼处理好了,还没有到可以吃晚饭的时候。先得把渔网逐一清理好,被大鱼弄破的地方还得做简单的修补。只有在损坏得太厉害的时候,才会挑出来,等到恶劣天气不能出船时再补。
“晚上不弄好,到早上下网时会更麻烦,搞不好就会错过早红光。渔民最担心的是渔获的多少,打得少倒会轻松点,但谁会希望这种轻松呢?渔获越多,就会想方设法多下网,缩短起网的时间。那已经是累得不行,最后处理完渔获和网具,往往又是第二天凌晨了。
“但再累也开心啊!出来大湖不就是为了那些收成吗?”
佩珍突然插话说道:“我知道,我知道。辛弃疾的诗里说:‘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人家怕柴炭卖不出去,穿着单衣立在雪地里,还为天下雪高兴着呢。”
桂爹开心地说:“我们佩珍有文化,就是那个意思。只要有收获,辛苦一点也不怕。丰收了,再辛苦也是值得的。”
“腌制好的鱼都晒成鱼干,按种类和大小砌在芦苇屋里。偶尔也有人开大船来收购。遇不上收购的人,就只能先放着。时间长了,就得挑好天气来翻晒。海盐腌制的鱼干很容易受潮。但也有好处,受潮了也不易变坏,再晒一晒,就又通体金黄,香气扑鼻了。
“预备得不够,或者其他临时需要的东西,收鱼干的大船也基本上会带来,可以说应有尽有。”
佩珍的插话把气氛调动起来。孩子们个个都很活跃,七嘴八舌地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但他们最关心的还是渔民每天都吃什么:“是不是每天都吃鱼和米饭?”
桂爹尽量满足孩子们的好奇心,也不忘逗他们一下:“那不吃米饭和鱼还能吃什么呢?你们是不是最担心,他们每天都吃鱼会吃厌了?其实吃的东西可多着呢。荤菜除了各种各样的鱼,还有水鸟和鸟蛋,乌龟和小鱼,各种虾和螃蟹。田鸡和螺蛳间中吃两餐也很不错。”
“青菜就少一些。除了贩鱼的大船能偶尔带来一些瓜菜,自己能采摘到的基本只有蕹菜和富菜两种。运气好的时候会采摘到木耳和柳树菌。勤快的人还会去采藕尖、菱角和高笋。
“这几样东西多的是,长在湖滩、沙洲的水洼子里。这些地方在洪水季节恰好变成了浅水区域,野菜生长茂盛又少有人问津。渔民们得天时地利,自然要尽量不让那些好东西浪费了。而且这几样东西都能放好些天不坏,晾干些水分就行。”
蕹菜又叫空心菜,茎叶都可以炒来吃。特别是蕹菜秆,用鱼虾酱爆炒,风味独特。蕹菜生长迅速,耐水浸。上游村民在溪水边洗蕹菜,遗漏的会随水流漂浮到下游去,一旦遇到泥地,就会迅速扎根生长。到洪水季节水涨起来,它们会“水涨菜高”,茎秆的枝节拔得老长,节间长度可达到一尺以上。
接着,桂爹逐一说起湖里的常见蔬菜:“在水面看到蕹菜,可别以为它是漂着的,那可是正儿八经成泥里长出来的。捡起一根轻轻扯动,一条几尺甚至过丈长的蕹菜秆就成水底浮了出来。通体白色手指粗的蕹菜秆,一根就可以炒一大碗。”
“大家都爱惜着呢,一般拔出两三根就好了,最少也会留下一大半让它继续长在那里。其他人再遇到,还可以拔来吃。就是菜叶子少了点,每根上面才几片。渔家都会做酱爆蕹菜杆子,还怕不是吃多了吃出了门道。
“富菜、藕尖、菱角和高笋都不能长在深水里。本来都是长在湖滩、沙洲上的,水涨起来以后,大部分湖滩、沙洲都会先后被淹掉。那些湖滩、沙洲都在些什么位置,什么季节会长出些什么吃食来,渔民们个个都了然于心。路过或者想着吃的时候,自然就会去打那些好东西的主意。”
富菜就是水芹菜。渔民以穷人为主,听到“穷”字都怕。将水芹菜改了名字,叫富菜。既好彩头,又叫出了渔民对这水域内难得的几样蔬菜的感情。
藕尖是莲藕的茎芽。采摘有一定的难度,更因其味道爽脆鲜美,一直被推崇为洞庭湖区的美食。如果一定要拿个什么东西来和它比较一下,就拿香椿吧:难得、口味独特、季节性强、地域性也强,喜好的人奉为至宝。
洞庭湖盛产莲藕,藕条长而细小,适宜焖、炖但不宜切片炒。炖湖藕子同样是这一带的特色美食。其结出的莲子相对较小,且莲子表面的种皮是粉红色的,区别于一般白色的莲子。也有一个鼎鼎的大名——湘莲。
两千多年前的马王堆,出土了一些古莲子,其中许多还能发芽生长。经培育出植株后,与洞庭湖野生莲藕对比,各种性状都极为近似。
“富菜生长在浅水边,成片成片的。挑长得粗壮的割回船上就行了。吃多少炒多少,吃不完的放好几天都不会黄掉,比什么青菜都好。
“藕尖是城里人的叫法,渔民都叫藕坛子,其实那就是一种东西。城里人难得到手,当宝贝似的叫。渔民可是随便去踩就行,既新鲜又不用花钱买。
“哦,踩藕坛子是‘踩’,用脚踩,而不是用手采。那么深的淤泥,手怎么采得到?潜水也不行啊。
“顺着荷叶生长的路线,找到最后一片未张开或刚张开的嫩叶子。脚顺着嫩叶的杆子探下去,在老荷叶的反方向探到藕坛子。用脚指夹住扭断,夹紧了抽出来就行了。
“这几样东西中,只有藕坛子是不能放得太久的,踩到了就炒来吃掉,放肚子里最保险啰。”
菱角和高笋水乡的人都会很熟悉。广东著名的“荔湾五秀”就是这两样再加上莲藕,慈姑和荸荠。但广东地区高笋并不多见,也许“荔湾五秀”出名时,荔湾区确有不少高笋生长在各处水边。
高笋学名菰,名字单一个“菰”字已显得很特别。人们采摘来吃的部分又叫茭白,新鲜当水果吃或炒肉吃最美味。
更特别的是,茭白是菰的嫩茎经某种菌寄生后膨大而成,它既不是果也不是芽,还算不上是茎。但愿把它的来头说出来,不会影响你对它的口感。
不管是菱角、高笋,还是莲藕,在洞庭湖大多是成片生长的。面积会有多大?具体也说不清。但去采摘这些东西,别的倒不用担心,最应该担心的是进去了迷失掉方向出不来。
著名的女词人李清照就写过“误入藕花深处”的句子。特别是后两样,植株高度刚好会遮住人的视线。菱角倒不怕,最多不过是藤蔓缠住船桨。
“高笋和菱角当然是炒肉或和肉一起炖最好吃。但和鱼煮在一起也是不错的。高笋切片煮鱼,老菱角剥出菱米来焖鱼,它们把鱼的鲜味都吸进去了,这样就没有了光吃鱼肉的腻和腥。
“其实,你们又有哪一个没有吃过好多回?只是每一次都争抢着狼吞虎咽的,怕是没吃出好滋味来,要不就是吃完就忘记了。
“嫩菱角肯定也顺手采回来。不摘下等到老了就掉水里浪费了。不像蕹菜,可留下些继续长,也给其他人留一些。
“莲藕、菱角和高笋是怎么也采不完的,太大片也太多了。嫩菱角就闲时当水果吃,清甜多汁又爽脆,太阳底下剥几颗放进嘴里,整个人都不觉得那么热了。高筝也可以掰下来就吃,脆是脆,却没有菱角爽和甜。
“这两样你们吃得可不少了,就是那么好吃。只是你们以后再去摘这些东西时,一定要有伴,别一个人去,小心安全总是没错的。
“柳树菌长在柳树上,不多见,但见到了就是大丰收,总会长成一大堆。在湖里当然还是和鱼煮在一起吃。菌子鲜,鱼也鲜,两样东西鲜到一堆了。吃的时候可得小心点,别把舌头吞肚子里去了。”
几个吃货的孩子,就有将自己的舌头伸出来看还在不在的。这引发了一家人的大笑,爷爷也笑得坐直了上身。责怪道:“不要吓了孩子!舌头怎么会被吞掉呢?”
柳树菌比起一般的食用菌大得多,最大的有篮球那么大。通体奶白色,菌伞开了之后也不会很快坏掉,还能继续长大好多天。柳树菌并不像其他蘑菇一碰就碎,而是韧性十足,煮吃前还要顺着纹路撕成小块。口感倒有点像猴头菇。
正因为它不是当天开伞当天坏掉,所以找到时往往一丛丛、一堆堆。全部摘下,别怕它不会重新长出来,菌的孢子已经洒满了四周围。菌丝也还在腐朽的柳树木头上生长着呢。
“木耳也常长在柳树的枯枝上。好天时晒干了贴在树皮上并不打眼,要细心找才能找到。雨后会胀得很大,远远都能看到。发好的木耳用开水烫一下,放些醋凉拌着吃最好,用不着什么东西都放到鱼里面去煮。
“也并不是所有的野鸭子都会在开春后飞回北方去。迷鸡子就会一直留在湖里,章鸡和大对野也有留下来的,它们都会筑巢孵蛋。捡掉它们的蛋一到两次,它们还会再生,不影响孵小鸭子。
“野鸭有时还会被渔网缠住,那就只好不客气了。猎户很少会在这种季节去打野鸭子的主意,关键是太少不成群;渔民更加不会,抓到了也只是误打误撞成的。就算是改善伙食了。
“螺蛳和蚌壳到处都是,渔家很少会弄来吃。螺蛳会吸在船屋的芦苇秆上,闲时偶尔挑大个的捡来,用开水烫过,将螺肉挑出来,加盐反复揉搓,漂洗掉泥腥味和螺肉上的涎。切了片炒辣椒,筋道十足呢。
“乌龟、脚鱼和田鸡你们吃得可不少,就不用告诉你们该怎么吃了吧?”
桂爹不停地讲述渔民怎样有效地利用大自然的馈赠。孩子们不是插话提出自己的想法和问题,就是将年夜零食送进嘴里。将谈论美食激起的丰富唾液带进肠胃,要不就得不停地吞下口水了。
今夜守岁,除了每年必备的花生、葵瓜子、南瓜子、荸荠、红薯干和油炸酸枣糕,还有糍粑和薰腌鱼骨,是用来烤着吃的。红枣、桂圆和荔枝干本来是用来煮甜酒鸡蛋茶的,桂嫂子也大方地拿出些当守岁零食。就因为今年夜有个讲故事的主角,这个守岁夜就显得特别的热闹和隆重。
爷爷在躺椅里半闭着眼睛有好一阵子了。桂爹以为他睡着了,又怕他背部凉,就脱下狗皮大衣轻轻地围在躺椅的靠背上。
爷爷睁大眼睛看着儿子,说道:“我又不冷,还不把衣服穿上。”又摸索着往衣服里面掏东西。掏了半天,掏出一卷簇新的小毛票,怕是一张张挣了好一段时间。
爷爷这是要给大家发压岁钱,而且是人人有份。桂嫂子觉得这事有些不寻常,但又不知道哪里不对。但平时,都是她自己给孩子们准备压岁钱,等孩子们睡了,分别放到他们的枕头底下。
节日的欢乐气氛让人没有去多想。孩子们欢天喜地,又多了一份压岁钱。桂爹桂嫂子也在一旁说,爷爷的压岁钱吉利,叫孩子们袋好了。还要孩子们“快多谢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