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府东南边有一个独立的小院儿,里头是柳家家祠,供着祖宗牌位。一般只有年节时分,或是家中有重大事情时才会进祠堂跪拜,平日里便只是供奉着,定期会有人过来查看香火是否燃着,然后换些新鲜的供果。
此时此刻,整个长安城被夜幕笼罩,晚上凉风阵阵,走在路上的人们都被风吹得一激灵,不由缩了缩脖子。
而柳家祠堂里,柳桑宁正跪在祖宗牌位前,已经跪了有四个时辰,膝盖都已经疼得麻木了。
主屋里,柳青行正铁青着脸大发雷霆,崔小娘与柳含章正跪在地上求情。
“你们少替她说话!她如今胆大包天,竟敢诓骗她老子!”柳青行平日里自诩读书人,就算发火也甚少这般大喊大叫,可今日却全然不顾读书人的脸面,一声高过一声,“像她这样忤逆不孝之人,就该将她送去内狱!”
“忤逆不孝”和“内狱”两个词一出,就连温氏也是颜色大变。今日柳青行这话要是传出去,那柳桑宁的名声可就尽毁了!
那内狱是什么地方?那可是关押官员有罪的女子家眷之地,送进去待上一段时间,人都要脱层皮!时间久些的,疯了的也是有的。
温氏见柳青行气得昏了头,发疯似的还要往下说,她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抓住了柳青行的手臂,厉声道:“郎君慎言!”
大约是温氏从未用如此语气对他说过话,柳青行一时半会儿竟也怔愣了一下。
下一秒,就见温氏流泪满面,说着:“阿宁不论怎么说也是郎君的亲生骨肉,崔氏生阿宁那也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拼死才剩下这个孩儿。当初崔氏难产,生死关头她知道郎君盼着她腹中孩儿是个儿郎,便不顾自己性命抓着稳婆的手说保孩儿弃她。如此情谊,郎君可是忘了?”
温氏打的是感情牌,她这么一说,倒还真叫柳青行回忆起了当时的境况,的确很是凶险。他还记得崔氏命悬一线时在产房里大喊“保孩子!定要为郎主保住这个孩子,不要管我”,那时他的确是动容的,也暗自决定,若是母子平安,他日后定要待他们好。
只可惜,最后生出来的只是个女儿。
“郎君,阿宁小时候多亲近你啊,每日都巴巴盼着郎君下值归家,一点点大的人儿便知道站在院中候着郎君。她心中,是有你这个父亲的。” 温氏见这招有效,继续说着,“如今阿宁虽是瞒着咱们被鸿胪寺录用,可说到底录用阿宁是鸿胪寺卿王大人决定的,他看重阿宁才会录用她不是吗?如此一来,咱们柳家也是又有一人走上仕途,这可是光宗耀祖的事情!”
不知道是不是王砚辞的名号起了些作用,柳青行脑子就像是忽然在冰水里过了一遍,瞬间就降温冷静了不少。
温氏说在了点子上,不论柳桑宁这次是如何欺瞒他们,这录取她的终归是王砚辞。这位天子近臣……究竟是在想什么?他以为王砚辞绝不会录用女子的,这样通过正规的考试进入有司衙门的,柳桑宁还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他呈报给吏部时,是否想过如何同圣人说?
此时柳青行还不知晓三个月后还有一次考核,更不知晓还有淘宝制,心里觉得柳桑宁这便是有了鸿胪寺的职位,心绪越发复杂起来。
他一直想要儿子是为什么?是为了传承香火,更是为了光耀门楣!因为在他心里,只有儿子才可以像他一般走仕途,才有机会封侯拜相。
可老天爷不长眼,偏偏叫他生不出儿子,只有两个便宜女儿。他为着官声,也不敢肆意纳妾,导致至今都膝下无子,真真是可恨!
本以为柳家在他手里仕途便要断了,可……可偏偏又叫他女儿也考了官?虽说像胥起点低,可鸿胪寺却不似其他官部情形复杂,像胥又是有语言要求的地方,人才本就少,晋升反倒比其他官部要容易一些。
若是将来柳桑宁能往上爬……
想到这里,柳青行整张脸忽然又沉了下来。他心里清楚,柳桑宁只怕是不可能往上爬的。录用她已是开了先例,但这先例不可能一直开。女子为官,想要往上升几乎是不可能的。
就拿圣上亲口破例进入太医院的如太医和国子监的文博士,她们当官已十数年,可也未曾见她们往上爬上去哪怕一丁点。
他哼了一声:“光宗耀祖?她那是抛头露面给咱们柳家丢人!”
说到这儿,柳青行便更气起来:“如今咱们跟徐将军家中在议亲,她忽然被鸿胪寺录用,要去当官,这算什么事儿?叫徐夫人如何想?当初徐夫人可是说了,就想给嫡次子找一个温柔贤淑,能安稳度日的女娘。我们那会儿夸下海口,如今不是打自己的脸吗?!”
温氏低头蹙眉,心想当初夸下海口的人是他,可不是她。
“不行,我得找王大人,让他将这竖子的名字给划了!”柳青行越想越气不过,“明日我就去!”
“郎主不可!”一直跪着哭的崔氏忽然高声喊道。
柳青行斜眼看去,满脸怒气:“有何不可?!”
崔氏情深意切道:“王大人钦定的咱们阿宁,今日阿宁刚报了到,明日你便让他将阿宁赶走,岂不是在打他的脸面?”
“怎么,我要全了他的脸面,那我的脸面便可不要了?!”柳青行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自然不是,妾自然是向着郎主的。”崔氏赶紧说道,“妾是想着,郎主不想让阿宁当这官,又何必去找那王大人呢?解铃还须系铃人啊。”
“你什么意思?”柳青行这会儿又冷静了下来,“你说说。”
崔氏擦了擦眼角的泪,温柔小意说:“与其去找王大人,不如直接让阿宁主动辞官。一来,她主动辞官合情合理,二来,她主动辞官后,日后若再想当官,变得圣上钦点才行,可绝了她今后再动此心思。”
这话一出,温氏和一旁的柳含章都是心中倒吸会一口凉气,一时半会儿竟有些拿捏不准崔氏的意思,她这怎么比柳青行还狠啊?不是说好了今日要一起平息柳青行的怒火,帮柳桑宁达成所愿的吗?
但崔氏没有去看温氏和柳含章,只一双眼睛殷切的看着柳青行,好似其他事都无关紧要,只有眼前这个男人才是她最在意的。
说实话,柳青行到底是个男子,崔氏长得属实不错,这些年虽过得艰难些,但也依旧风韵犹存。被她这样看着,柳青行心里头也舒坦了不少。
心里头舒坦了,再想事情的时候脑子就不会那么轴了。他细细想过崔氏的话语,觉得崔氏说得确实十分在理。语气去为难王砚辞,不如叫自己女儿知难而退。
“你这法子倒是不错,可这法子也得那竖子乐意去做才能达成。”柳青行看着崔氏,似乎在等她表态。
崔氏也没有让他失望。只见她在地上磕了一个头,然后郑重说道:“郎主放心,我自会劝说阿宁,让她主动辞官。只不过她才刚入职,次日就去跟上峰请辞实在难看,不如让她先待上月余,然后再去说。届时就说她无法习惯官场生活,这才请求辞官。”
柳青行想了一下,觉得倒是个法子。
但他有些不确定:“你确定你能说服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