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母何恃。夏斌处理完母亲的后事返回工作岗位后,整个人像泄了气的篮球,根本无法集中精力审核堆积如山的文稿,更别谈撰写各种采访报道。母亲就是他的精神力量和灵魂导师,失去了母亲,就如同把他的精神抽空一样,他整天浑浑噩噩、恍恍惚惚、不知所向。他多么期望能像古代公职人员一样,有三年的丁忧假期,彻底反哺一下母亲屎一把、尿一把将自己抚养成人的艰辛和操劳。
报社分管副社长老鲍知道夏斌的情况,也深知从农村迈向城市航道后对故土的眷恋和对家人的眷顾,总想通过自己的拼搏奋斗让家人改变以前的窘迫状态,过上更加宽裕幸福的生活。至亲至爱、操劳一生、含辛茹苦的母亲过世,对任何人而言都是巨大的折磨和苦痛,更何况是在贫瘠生活中刨土为生、相依为命的母子。老鲍老家在陕北农村,母亲去世时,他刚好在国外学习,赶回家后,只看到黑漆漆的棺椁,连最后一面都不曾见到,这也成了心中永远的创伤和刺芒,他花了很长时间、采用了多种方法才得以逐步从阴影中走出、与创伤和解。
可是,人生之路还得继续走,工作还需继续干。最近夏斌显然不在工作状态,编辑的稿件质量明显不如从前,还出了好几次差错,自身撰写的文稿更是少之又少。刚好,中国新闻协会在京举办为期一个月的国学综合研讨班,给了报社一个名额,老鲍决定让夏斌去,借此调整一下心情和状态。
夏斌对国学近乎痴迷,他在这些中华精粹中能够体验到生命的厚度、深度和宽度,感受到生活的张力、韧劲和美好,在学习、交流、研讨中,或多或少让他缓解了一些怅然和孤闷。
王国维是夏斌尤其景仰的国学大师之一,近几天主要研讨交流的对象正是他。伴随着老师的生动讲解和学员们的深刻讨论,夏斌仿佛看到了那个头戴瓜皮小帽、身穿粗布大袍、留着细长辫子的国学巨匠。
王国维1877年12月出生于嘉兴海宁,四岁时母亲凌夫人便离开人间,父亲王乃誉常年在外打工,他不得不和姐姐寄居在叔祖母家。家庭变故和特殊经历使他离群孤寂、寡言少语,他把情感、抱负都深埋心底,利用一切时间攻读古诗文辞。只有在与群书、先贤对话时,才能让他感到欢悦、畅达。他把立德、立名、立言三件大事做得精微极至,人格魅力远播、学术成果丰硕、桃李学子满园。他不但精通中国历史,而且熟知西方文化,不仅精神古文、古韵,并且深谙英文、日文。
他对生活没有什么特殊要求,穿着粗衣旧裳、吃着粗茶淡饭,只要能保暖果腹即可,可他对学问却一丝不苟、精细考研,创立和提倡的“二重证据法”、“二新思维法”(注重新发现、采取新方法),开启了无数莘莘学子求知求学的心门和思路。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越是勤学修炼,越是感到生命短暂和时间紧迫,他抓住每分每秒、夜以继日,投身于浩瀚的知识海洋。他像一群璀璨绽放的星星,在天空中闪耀辉映,在甲骨学、简牍学、敦煌学等方面上卓有成效,在诗学、哲学、戏曲学等领域汗牛充栋。
他游历在上海、香港、北京、日本等地,行遍天涯、博学强识。他用自己的才学精心执教于清华大学,也浸润教育着八个儿女,生活虽不富裕,但也清静和美。
生活中总是充满了各种难以预料的偶然和波浪。前妻莫氏因难产病逝后,他悲痛欲绝,甚至产生了随妻归土的想法。看着3个嗷嗷待哺的子女和体弱年迈的父母,他不得不打消这个念头、重新振作起来,一家人都指望他过日子呢。伤痛刚刚有所愈合,疼他爱他的叶老太夫人却突然撒手人寰,悲怆毫不留情地迎面袭来。经过一番冷静思索和苦苦挣扎,为了照顾子女,他决定迎娶潘氏。日子一步步好转,可正是在这时,命运再次跟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他最器重的长子王潜明突染上伤寒症,离开了人世,挚友兼亲家罗振玉没有任何安慰,直接把女儿带回了罗家。正所谓,“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飘零,悲也飘零,都作连江点点萍”。三个至亲之人相继离世和无尽人情,犹如无数针芒深深扎入躯体,让他丧魂失魄、生不如死。家人、同事和学生看着他灰暗无光的面色和佝偻无力的身体,都为他狠狠捏了一把汗。
1927年6月2日,王国维被命运撕扯得身心俱碎,完全失去了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信心和勇气,就好像夏斌被母亲的突然离去抽空灵魂,只剩一幅躯壳一样。同是天涯沦落人,夏斌融入了王国维的身体,回到了那个风雨飘摇、战火纷飞的民国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