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月后,塔楼内一间闲置的空房迎来一位正在摇篮车里趴着身抬头的新住户。那落灰的白墙穿过摇篮外沿防滚落的木栏映入孩子圆睁的眼,让她灰色的眸微眯又张。
陌生的环境令小家伙撑着胳膊,一度度转向摇篮后的父亲,咿呀轻喊,短短的小手努力拍垫底的棉布,高仰的眼底是急切的期待。父亲伸指轻点女儿的额,她则抬尽力高头来蹭父亲的手,暂且停住稚嫩的婴啼。
“唔,该弄些什么好?”阿竹扒在摇篮边,甩手驱赶飘落的灰尘,眨眼间便让空房整洁如新,眉头却还是高皱,“要叫你玩得开心,又不会给碰伤撞痛…”
语毕,阿竹凭空捧出一卷地毯,俯身将之铺平,又趴在上面手脚并行稍许,而后点着头站直身,消去这明显无法铺满房间的编织品,提腿踏地,令崭新的灰绒覆盖这些冰冷的地板,抓住双腋把女儿举近,拿鼻尖轻磨能揉出水的脸蛋,再小心将她放落。
女儿扑倒在柔软的羊绒间,埋头使劲地嗅藏着温暖的丝滑,而后模仿父亲先前的动作,歪扭着身爬过屋中的四角,回到摇篮旁,投来欣喜又疑惑的目光,令阿竹挠头:“啊?嫌这里没东西?你别急,我再想想…”
他东张西望,半晌想不出怎样的家具合适:
“床?有摇篮就不需要那东西…哦,不,爸爸得同茉亚看着你,那便是必须的;既有床,桌椅衣柜亦不可缺,再加些灯、挂几张画——不,这样和我的屋子有何区别?笨蛋,笨蛋,你要记住,是要替愁置办一处玩耍的地,而不是给自己添新房!”
说完,阿竹猛抽自己几巴掌,对着女儿水汪汪的眼睛赔礼道歉,好半天不发一言。
“唉,别急啊,让我好好想想…”没办法,阿竹将愁抱回摇篮,脸庞尽是苦涩,“你会喜欢什么…”
他变出几张棕榈叶,手指跟随肌肉的感觉去牵扯,编好几只蚂蚱放入摇篮。女儿翻身挪到这几件深绿的小玩具旁边,探出肉肉的小手拨动它们,终于咧开嘴笑。
“嗯,不错啊。果然小孩子都一样,喜欢玩具——”话未说完,阿竹看见愁咬向棕榈蚂蚱,赶忙将它们抽走,拎至她够不到的高度再摇摆,“笨!你怎么吃树叶!你看你,脑子一点都不灵光,抓不到还要伸手,摔了吧?来,小笨猪,来拿啊?唉?”
他见到女儿的眼角挂着泪珠,嘴嘟得很鼓。下一秒,明亮的哭声钻过耳膜,震得头隐隐作痛。阿竹收起玩具,任这响亮回荡在脑海里,胸膛越鼓越劲,却非因痛生怒,而是感到一阵拂过心的暖风,让思想沉浸于好奇,好奇为何孩子是这样笨啊,好奇自己是否也曾如此笨,是否曾和她一样拿嘴尝没见过的东西,不由失声:“不会吧?我有那么笨吗?虽说小时候学习不好,上课也听得不仔细,但总不至于…”
想着,阿竹掏出盛满的奶瓶在她眼前晃动,看到奋力哭喊的小家伙竟然止住眼泪、只张嘴哼唧,不免愣住,良久才板起脸训斥:“啊…你是装的?你根本没生气?呼,小愁,你怎么骗我?怎么能骗爸爸呢?这是不对的,我不理你了。听好了,我不理你了。”
正要拧瓶喂奶的阿竹忽然听见一丝嘈杂的吵闹,扭头看向窗外的天,猜测这敢强闯前行之地的人是何身份。
电梯门前立满身穿军服的特罗伦人,他们的前方则是金发的女混血者。她的眼如锋芒,眉挺得锐利,口中则吐出威严:“让开。”
沉默的人群中无声回应,只有一位少年大步出列。他挺直腰板让胸膛高昂,尽力压低嗓音:“抱歉,您无权命令我们,请等待统领——”
“孩子,让开,”迦罗娜站到这勉强高过她肩膀的少年正前,视线低沉,“他不会出来,我必须上去。”
“不。”
“我是他的朋友、更是他的姐姐。”
“不。”
“我要去帮他。”
“不,统领不需要——”
“他需要。你让开吧。”
“不。”
她闭目仰头,舒展的五指随脖颈活动。当金色的眼再睁开,那无底的竖瞳让法普顿浑身的血液都冻入冰河:“我很久未动用本源。”
当少年已合眼握拳、准备迎接痛苦时,楼道里的广播响起,令待命的人急忙拉他退开:
“娜姐,进来吧,我在顶楼。”
电梯门合上前,迦罗娜再看过汗流满面的少年,无奈叹息:“孩子,你很忠诚,可你要记住,忠诚是要分对错的。”
抵达最高的十二层需要三十六秒的等待。当她徇指引敲开那扇房门,瞥见正哄着婴儿入睡的朋友。
“乖…乖乖的…呼,对不起,娜姐,”阿竹没有回头,只是轻声低语,“刚才忙着哄小愁睡觉,实在走不开身。”
迦罗娜慢步移向摇篮,手则搭上他的肩:“为什么避着我不见?”
“啊?没有啊…娜姐,你清楚我最喜欢你们的,怎么会躲着你们啊。”
“阿竹,心里有不高兴的事情便讲与我,不必这样掩藏。”
“没有,没有,我可好了。”
“阿竹——”
混血者未讲完的话让猛回身的朋友打断。面对如今的他,迦罗娜首次感到陌生的无措,因为她从那道疤里看见怨恨、从双目中觉察到扭曲的火。
而阿竹的声音透着压不住的怒:“是你们先骗我的。”
“我们?”
“你、葛阿姨,你们瞒着我,你们骗我。”
“阿竹,我们?我们有瞒过你什么?”
“看,你们还在骗我,”阿竹捏起编好的蛐蛐,将它一点点攥烂在掌心,“你们在一起,你们相爱着,不是吗?”
“啊?”很久,迦罗娜的双瞳都是茫然。等她回过神,见阿竹背靠摇篮坐着地毯仰头,不由松口气,又给那埋怨的眼神刺得窘迫,脸颊微微泛红,“是的,我是在入伍后认识——”
“你不告诉我。”
“阿竹,我只是觉得还未到时间。我们本打算——”
“你们不告诉我。”
“葛瑞昂有他的忧虑,你要理解,他毕竟是前行者的总——”
“你们要告诉我。”
“阿竹,”迦罗娜蹲低身抚着他的头,苦笑出溺爱,“我虽比你年长,却仍非成熟。告诉朋友这种事总归有些…羞耻,就像你和茉亚,不是吗?”
“那也是你们先的!你们先瞒我骗我的!”阿竹拨开她的手大声喊,“你们先犯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