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县令把脸一抹,又拿出破釜沉舟的狠练来:“以利诱之,以害惧之。这屎盆子不能平南独个儿顶了。”
刁县丞脑中灵光一现:“难道明公造册,是为了·····”
涂县令见她这般乖觉,大为满意,便从袖中取出已封口的信:“待司户造好账册,劳二公将此信连同礼单亲送至使君处。建州这些年的风调雨顺少不得平南这一份力,到底要让使君有个印象才好。”
刁县丞收了信,两人如此这般商议一番后,涂县令意味深长地道:“二公在平南也有多年,如离了这里另寻去处,舍近求远反倒不美。此番能和使君同乘一条船,岂不是大大的便利?”
刁县丞得长官暗示,内心大喜:“明公放心,下官必将此事办妥!”
从堂中出来,刁县丞又拐到东厅。见司户满面愁容,便上前轻拍她的肩:“明公如此安排,必有她的道理。既为佐员,遇事只照上官意思办便是。”
“二公说得简单。州府每岁勾征核销,各账都是有数的。这时候照实造了送去,臭骂一顿算是轻的,要是惹恼了司仓参军,去使君面前告上一状···在下还指着这点薪俸养家呢!”
刁县丞拣了地方坐下,一派轻松地捶着腿:“你放心,又不是叫你重造,而是另造一份副册送去建州,好赖不算你的。”
“二公说真的?”
“我几时哄你。此事只得可靠的人来做,若缺人手我便安排几个给你。”
“二三人尽够了。”司户转忧为喜:“之前本底原有数,只按格式造册便是。”
得了县丞的保证,司户只消三五日便造好了账,又带着亲信书吏亲自送往建州。
等她动身不久,刁县丞揣了礼单和县令的私信,押了几车礼物悄悄从另一条路出发,堪堪比司户早半个时辰到达建州。
到了建州参军官房门外,司户到底有些心虚,只在门口挨挨蹭蹭不敢进去。
正巧司仓参军从官仓旬点回来,见官房外有个人抱着一个大包袱在那探头探脑,便走上前问:“何人在此?”
司户猛地回头,见是司仓参军,忙行礼问好。
“原来是你,进来坐吧。”
待二人坐下,司仓见她紧紧抱着包袱,便问道:“你怎么这时候来了?可是有事?”
司户“嗯嗯哎哎”了几句,见此时官房内并无她人,方才鼓起勇气打开包袱,将新造的册子摆在案上:“参军,近日本县勾检旧账,发现了许多···呃···一些错谬之处。在下奉主官之命特来订正。”
司仓参军听了怒火中烧,一把抓起账册劈头盖脸扔在司户脸上:“混账!赋税何等重要,岂容儿戏!还不快滚!”
司户慌忙捡起账册恳求道:“参军莫要动怒,在下也是奉命而来。既是杀头的过错,难不成还不容改正吗?”
“你是吃错药了吗?!每岁各县赋税由司户收讫造册,县尉审对,主簿勾检,县令押签送至州府,本参军审验入库造册,录事参军勾检,使君押签后上缴京中。其后还要过尚书都省、度支比部等等关卡。是说改就改的吗?!你几个脑袋够砍的?”
司户本就觉得此事莫名其妙,又平白无故挨了痛骂,心下更是不忿。老实人执拗起来极是难劝,索性两手一摊耍起赖来:“在下临来前主官亲自吩咐,若是参军不纳,便面呈使君定夺。在下也是奉命而来,完不成事便交不了差。参军想骂便骂,待消得气了,便带在下去见使君。否则···在下也不敢回平南了。”
平南司户一向老实木讷,遇事从不敢还嘴。司仓参军见她这样,不免也有些生疑。待捡起账册看了看,不由心下大惊:“兹事体大,本参军做不了主。这样,你收拾好账册,我这就带你面见使君。”
听闻平南县丞亲来拜礼,应义康内心虽不喜,也知不好迁怒,仍和颜悦色地请进正堂。
刁县丞平时哪得这样待遇,甫一进门便跪倒在地,诚惶诚恐地行了礼,方在应义康给她指的座上挨边坐了。
“这里不是州府公堂,县丞不必拘束。来,与本官一道品品今年的新茶。”
刁县丞伸出三指拈住茶盏的边,以袖掩手捧到唇边略沾了沾,便连声称道:“好茶!好茶!”
应义康微微一笑:“敢问县丞前来所为何事?”
刁县丞忙放下茶盏,从怀中取出礼单:“下官此来,只为面见使君,略略汇报些在任之事。”
应义康心不在焉地接过礼单,却从中掉出一封私信来。还未等她问,刁县丞故作大惊之色,忙从座间起身连连称过:“使君,下官不知其间有夹带,这绝非下官之意,还请使君恕罪!”
应义康轻瞟她一眼,打开信看了起来。刁县丞算好时间,悄悄地向一旁挪了挪臀。
门外果然响起通传声:“使君,司仓参军请见。”
“请她进来。”
司仓腋下夹着一摞账册快步进来,身后跟着缩着脖子一声不吭的平南司户。见县丞也在这里,司户不由大松一口气,紧耸着的肩也放松下来。
司仓先向应义康行了礼,只对着刁县丞冷哼一声,便将账册置于案上,指着司户怒道:“使君,平南县未经州司下符,擅自另造簿册送至司厅,说是先前有误提请订正。下官本已拒绝,可这浑人在官房内纠缠不休,说要面见使君。”
应义康放下手中的私信,拿起案上的账册看了起来。刁县丞以手垫额伏在地上,司户则呆站在一边装聋作哑。
“这账册怎是县丞勾检画押?”
“回使君,靳主簿告病,由下官暂代勾检。”
见司仓又要说话,应义康递去眼神让她闭嘴,随即笑着扶起县丞:“胡县尉一人判二司,日常杂事繁忙,主簿又告病,县丞能者多劳,辛苦了。既发现了错漏,理当立行纠正。可平南一县之数牵扯整个建州,略动动都会惊动京中,实在有些难办啊。”
“下官自发现错谬以来,日夜难安,自觉愧对朝廷。使君不见罪已是宽宏大量,下官实在无颜辩解。”
“都是为朝廷办事,县丞莫要这般。”应义康咬着牙强笑道:“下头的难处本官尽知。建州年时不丰,赋税征缴困难。平南是下县,人少地薄,贱户又多,更是难上加难。但有赖平南及诸县之力,这些年比起周边各州已是不错了。”
司仓瞪大了眼睛:“使君···”
“账目的事就先这样。若没有别的事,你们先去吧。”
挥退司仓等人,应义康将账册卷成一团掷于角落,只将那信置于案上,紧盯着刁县丞:“县里的意思,此番民乱根源竟在赋税征缴上?”
“使君知道,这些年各县抛田弃土的流民日渐增多,租赋征不上来,只能用朝廷没数的杂税、业钱来填。就拿平南来说,当年为修镜湖堤开征的土方税,为修葺码头加征的海获税,还有代征的丝税、业钱等等,累积下来也不是小数目。贱户造反,县中多有拍手称快者。难保不是因此而起,只是寻个由头闹将出来。要真被有心人利用···”
“背后何人指使?”
“目前只查到一个叫木青的贱户,来历十分可疑。从种种迹象来看,他就是为此而来的。事发之后此人便离开平南,不知去向。”
“一个贱户哪有这等见识胆量,背后恐怕还另有其人。”
刁县丞压低声音:“不论背后是谁,此番既然得手,难保今后不会故技重施,或是捏着此事做把柄要挟州县。不瞒使君,今年平南赋税上较往年更加艰难,为了稳住闹事的贱户又白填进去许多。与其留着这一二百张喂不饱就要乱说话的嘴,不如···”
“纵如此也填不了这么大的缺。”
“百姓的赋税征不上来,士绅富户们总要为使君分忧一二。镜湖村旁有一大片田地如今是田氏所有。动一动田氏,就不愁别家动不了。”
应义康心知平南是借机表忠,于是欣然而受:“诸公这些年于公事上出力颇多,本官心中有数。既如此,便依从县中处置。兹事体大,务必要做得干净。”
“使君放心,下官这就回去禀告主官,定保无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