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春节还没完全过去的上午,王老太坐在大门前的板凳上,头上缠着白头巾,双手提着一个用竹篮编的、装有炭火的小炉子,腰间脏兮兮的灰色围裙覆于其上。她穿着厚棉袄,但蜷缩的姿势显示她的棉袄和火炉并没有为她提供足够的温度。自从去年天气冷了起来,王老太几乎一直都待在床上,即使床并不够暖和,也鲜有离开房间。食物由晚辈送到床边;床下放着一只有盖的木桶,充当着厕所的作用。她的房间没有窗户,人在里面待久了,对新鲜空气的渴望自然要比常人多些,但这并不是她宁愿忍受寒冷也要走出屋子的原因。
王老太家的院坝紧邻一条不宽不窄的泥巴路。几个本生产队的小孩正在路边玩耍。他们时而追逐打闹,时而点燃几个用自己压岁钱买的电光炮,在即将耗尽的寒假里尽情享受着所剩无几的年味儿。
“鬼胆胆儿些,你们在那里疯啥子,都滚开去耍!”王老太吼道。或许是火炮的声音惊扰了她,或许他们之间童年与暮年的差距让她难受。
那吼声让小孩子们都怔在了原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过了几秒钟,他们便达成共识:换个地方玩儿。他们一道跑开时,两个小男孩还朝王老太作了鬼脸,样子很是俏皮可爱,很难让人生气。可王老太心里却极其愤怒,加上她刚才又扯着嗓子吼,使得她心口出现了一阵剧痛。她真的怕了!类风湿性关节炎折磨了她多年,却未曾令她有过今日的恐惧。但这一次,她知道,这病是要命的东西。这不是什么绝症,只需心脏动个手术而已,医生也说了没什么风险。但她想要渡过这一关继续活下去,就得有人愿意给她承担手术的费用,并且得有人在病床前照顾她。她知道小儿子根本就指望不上,即使这笔钱对他们家而言并不是多大的负担,因为当她一提到想入院治疗时,小儿媳便回道:“你的吃和住都是我们负责的,其他的总该问问大哥他们!”
每当想到大儿子,王老太心中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有歉意,有与日俱增的思念,甚至还有不满与厌恶。但不管她对大儿子的感情有多复杂,她已经两年没见到大儿子一家的任何人了。大儿子两口子常年在外打工。在王老太看来,他们应该回老家过年了,只不过回的是大儿媳的娘家,毕竟自己的孙子放了假也回那里。
阳光拨开了乌云,天空变得明朗了起来。
王老太似乎没那么冷了。她放下炉子,使劲站了起来,然后拿起拐杖,吃力地向前挪动着。关节炎的疼痛让她的右脚有些站立不稳,但还是咬着牙,一蹶一拐地向前走去。她要去见自己唯一的女儿,她的家与小儿子就隔一个生产队。
“妈,你怎么来了?”女儿见王老太到来,赶紧说道。
“我真的是不中用了,以前走十五分钟的路,现在恐怕足足走了一个多小时。”
“小弟他们也不送一下!”
“他们下地干活去了,不晓得我要来。”
“他们什么时候再送你去医院?”
“别说他们了。他们巴不得我死了。”王老太语调哀怨,神情落寞。
“骆三儿骂你了?”
“那倒没有,就是说话难听。她也说了,不想出钱跟我动手术。”
“妈,你也别难过。回头我说说小弟和骆三儿。再把大哥找来,看看他们两兄弟怎么商量。”
“你大哥也肯定指望不上,他还在因为宅基地的事怨我。要不……”王老太哽咽了一下,“要不你们出吧?手术一做完我就出院,回家疗养都行。我晓得,花不了好多钱。”王老太还是和从前一样,有什么要求总会直接向女儿表达出来,一点儿也没有要先客套客套的意思。
但她的女儿沉默不语。
“养你这么大有什么用?”王老太见状说道,眼神变得尖厉起来。
“妈,你晓得的,我自从在工地上摔了,一直干不了重活。我们还有两个女儿要养。整个家都靠李二,若不是他还做点泥水匠的活,单指望那点儿庄稼,我们生活都恼火啊!”
“可这些年我从来都没让你为我做过什么。”
女儿面露难色,虽然她明白母亲的这句话有多么地偏离实际,但还是忍住了没有反驳,只是平静地说道:“当初我成绩好,却硬要我退学,你和爸好供小弟读书,结果他并没走好这条路。后来,李二要娶我,你们为了给小弟攒钱娶老婆,硬是让李二爸妈掏空了家底。还有你们的两个外孙女,她们两个都读高中了,你可曾给过她们好脸色?你让我们出这个钱,李二……”
屋外摩托车声想起,接着传来了李二的催促声:“可以上去了,他们喊我们早一点!”
“妈,李二下工回来接我了,我们要赶去他大哥家,干脆就让李二先用三轮车载你回去。”
李二将王老太送到了小舅子家的门口,见家中没人,跟她交代了几句后就离去了。王老太在堂屋里坐了片刻后,便又拄着拐杖出了门。
王老太的侄女,也就是她大哥的女儿,就住在同一个生产队,于是王老太在去她家的路上并没有花多少时间。
“大姑儿!”王老太在侄女门口喊道。
“幺妈……”见到王大娘,谢大婶先是愣了一下,回过神后赶紧说道:“快进屋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