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诚初忙不迭将烟按在烟灰缸里捻灭了,讪讪笑了笑。静云起身泡了一杯茶,端到父亲跟前,让他喝两口润润嗓。林诚初才抿了两口水,三言两语又开始抱怨起来,无非就是自从静云母亲去世之后,这家里头就像遭了大难了,吃饭没胃口,睡觉不安稳,哪哪都不得劲。而且静云当时又在瑞士念书、工作,几年时间他过得就是孤家寡人,真是寂寞、孤独、发慌,却又无处可逃。他也尝试过去家附近的中医院做保安,但做了一阵子又吃不了站岗的苦,最后只能灰溜溜跑回家守着那点退休金混日子。
静云听了也不过冷笑两声,当年她特地办了一张国际漫游手机卡带出国,就为了父亲有事可以随时发消息联系到她。可当初她带出那么久了,也不见得父亲真有来过什么消息,倒是白白交了几年的月租费和押金。只有母亲出事那一次,她才第一次受到了这个号码发出的短信。当然,对这些林诚初总是有自己的一套解释的说辞的,他把一切都推到了自己的无知上面。只说是怕短信都要双倍收费,因为体谅女儿国外生活不容易,所以才不联系的。这种话静云听多了,也有些听腻了。他要是真想省钱,那不如去戒烟,一包包的香烟难道不需要多余的花销么?在他看来发短信或者打国际长途电话是不舍得的,但是买几包香烟来吃吃,把肺管子都给抽烂了也是花得值当。
“你是不是又谈对象了?”静云冷不丁的冒出一句。她知道今天如果不逼父亲一把,他是不会正面承认什么的。就算是逼了,还指不定能吐出几个字来。她并不在乎父亲是不是真的谈了朋友,但是她在意父亲是不是还把自己当一家人。如果是一家人,那又何必隐瞒什么呢?一个大男人,这点事大大方方承认不就得了。对着自己亲生女儿还要躲躲藏藏,隐瞒来隐瞒去的,这算什么行为?难道是把她当成一个外人来对待么?
话音一落地,林诚初忽然开始哆嗦,一双眉毛像蛇一样在哆嗦扭动着。他的眼睛有种被突发情况刺激到的生气、不安,甚至还有一丝丝的不耐烦,好像脾气随时会爆发出来把桌上的东西砸个稀巴烂似的。可是他到底是林诚初,那个胆小怕事,一向懦弱都不敢吭声的林诚初。有什么情绪问题,他都是习惯了往肚里咽的,就算要在女儿面前发通脾气他都不大敢。万一把女儿惹毛了,将来哪天不搭理他了,那么他老了走不动路了,又有谁还能帮衬他呢?外面的人谈谈朋友,搭伙过日子是可以的,但是要说可靠,肯定还是亲生女儿更可靠。再不济,那还有法律约束和管制呢不是?
看到父亲紧张到面红耳赤的样子,静云突然有些后悔了,她或许不该这样直接开口问的,好好的提它做什么?就算是父亲重新谈了对象,就算是他有人了,她这个做女儿的也不应该这样当面去问。或许她应该多点耐心让父亲自己主动开口去讲,再一点点诱导他去说出全部的面貌,这样父女俩之间还有个回旋的余地,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尴尬。她父亲那样的性格,要说在尴尬里杀个回马枪绝杀一把,那都是决计不可能的事。
可是就是这句话,把林诚初和静云之间横亘了十多年的一把火柴给莫名点燃了。“轰”地冲起了冲天火焰,有没有灭火器,这把火要怎么灭得下去?林诚初真是害怕极了,场面一度已经失控了。他完全没有想过要在女儿面前坦白什么,还以为跟以前一样捣糨糊就能把事情给盖过去。哪里晓得,静云这次是较真了的。
林诚初很紧张,他生怕静云还要继续往下深挖去问。他紧张地喉头发梗,肚子很胀,着急想去上厕所。他那一双眼睛不安地四处观望,厨房里的煤气灶,玄关入口的剪刀,甚至是手边的打火机。那些危险的小东西这会在他看来都是保命的玩意儿,真被逼到了份上,他至少可以用这些东西自卫去保持自己身为父亲的尊严。这种想法很荒诞,却又实实在在是林诚初慌张失措了。
这对父女之间的矛盾,如果说原本一切是沉在水面下面的,那么如今就是把一切原本隐藏的东西给摆到台面上了。明明是有两个血缘关系的父女,这么多年了却沉疴了太多的积症,乃至于到这一刻终于还是迸发了出来。一个随时准备进攻,一个小心翼翼又胆怯地放手。一个敏感又悲哀,一个愤怒又张皇。明明是这个世界上至亲的父女两人,此时此刻却仿佛成了地球的两端,更是水火难容。
林诚初咬了咬嘴巴,还是从桌上的烟盒里再次抽出一根香烟,擦了火柴点燃上,塞到嘴里像救命稻草一样猛吸了两口,而后不出意外地又一次被呛到狂咳嗽了一番。他脸上的涨红慢慢退却,就像海水退潮那样渐渐消退,最后留下一地褶皱的滩涂。静云一瞬间看到了父亲脸上的苍老、憔悴,这会他弓着身子像极了一个可怜虫。她真是有点打心底里瞧不起他,就这么点事就扛不住了,还吓成这个样子,他们之间又还有什么话可说的呢?
林诚初望着静云,某一瞬间觉得自己似乎没真正了解过她这个女儿。静云今天总会在有意无意之中去调拨他的情绪,乃至于让他最后无法自控地将火气给发出来。这不像静云啊,她明明从小看起来就是最听话、最乖巧,最不让他操心的那个人,如今怎么变得好像眼睛里容不下一粒沙子似的了呢?一根烟还没抽完,林诚初就整个人瘫软在椅背上,他仰起头看着天花板,整个人就像一滩烂泥扶不上墙。也许还是像烂泥好,烂泥就可以装死,这样就不用再去面对后面的质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