彻夜清凉，阿姐第二日还像没事人一样下田、舂米、收白迭。

她向来懒得多想那些没用的事，老三是一定要救的，但也绝对不会用小四的命来换。那老头要是没办法，说的话她就都当放屁，她自己想办法救弟弟。

过了正午，僧香来给一众佃农送饭，却没有阿姐的。

“阿爷说，田里的事你这几天先不用管了，专心伺候那位宋夫人就行，这边没你的吃食。”僧香木着一张脸，将装干粮的篓子整理好，背在背上。

“噢。”阿姐应了声，神情却恹恹的。今年田里的麦稻是邓上座找人种的，收成他肯定要拔毛。本来她去年剩下的粮帛就不多，若是缴了夏税，定然不够给老三买药了。

况且就老太婆那铁公鸡，跟着她肯定没打赏。

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

才过了村口，却见一众本该在耕织的乡里竟都扎在路边。阿姐心下奇怪，但还不等发问，身边的僧香已双眼晶亮，丢下背篓，匆匆快步挤进人群。

黑瘦的身形霎时消失不见，阿姐的呼声没能吸引她的注意，却让另一个人转过了头。

肤如凝脂，发似丹霞，紫棠亭亭禽群拔鹤——竟是降臣。

阿姐没兴趣上前凑热闹，拾起僧香丢下的背篓便向家里走去。不过降臣却不会轻易放过阿姐，她本就站在外围，更方便棉索施展，轻轻巧巧便将阿姐薅了过来。

“喂，那上面的你知不知道是谁？”降臣面带讥讽，眼角眉梢多三分止不住的怒气。

阿姐有些奇怪地向人群中望去，见平地起高台，一人多高的木架上坐着个锦绣衣衫的中年道人，俊眼修眉，看着有些眼熟。

阿姐认了半天，才恍然大悟：“啊，这不是那姓吕的吗？”

“什么姓吕的？”方才跟聋了似的村民闻言立刻回过头来瞪道，“那是磻溪真君在考验我等，故意以假名相试......”话才说到一半，见那位“宋夫人”身边五大三粗的护卫垂眼瞥过来，吓得一缩脖子，闭嘴了。

“吕用之。”阿姐不解的视线在村头老林和高台上人模狗样的道士身上转两圈，嘴上仍迟疑着，“我来这儿的时候就在了，听说是鄱阳逃难来的，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在村里讨了好几年饭，还抢过我两个鸡蛋呢。”

“原来只是个招摇撞骗的。”降臣嗤一声，懒得再听那些胡言乱语，转身便要离开，却见袁天罡仍站在原地，“大帅？”

“听着。”袁天罡声音倒是饶有兴味，“有趣。”

“您......唉。”降臣垂头丧气地叹一声，无奈转回身继续听上面“讲道”。

“另有一事也可证贫道所言。”

“贫道云游时曾自岭南出海，正遇惊雷骤雨。贫道推演得知，此系海怪作乱，便欲以横磨剑斩之。那怪不敌贫道法力，现了本相，竟是条身长百尺的长虫。”

“它伏至驾前叩首，口吐人言，交代跟脚。原来它是为祸魏晋的奸相董仲颖所化，三百年前被封印于此。我朝开国时，太素真人为太祖陛下炼制不死神药，遍行九州，将此孽障镇压于此。”

“叶法善那老头是字太素，号罗浮真人。”降臣在下面嘀咕，声音不大却也不算小，旁边的人又跟聋了似的，对她的话半点反应都没有，“李......陛下庙号是高祖，唐太祖是其祖父。况且叶法善那老头最瞧不上炼丹的，就他那身子骨，怕是将元从禁军都给他，也不是董卓的对手。”

阿姐也打了个呵欠：“就当听他讲故事了呗，你计较那么多干嘛？”

“......要你管。”降臣瞪她一眼，倒是闭了嘴。

那台上的吕用之还在侃侃而谈：

“那孽障交代，太素真人命他在此受水刑三百年，今日期满。它已洗心革面，脱去业障，只需要有道全真一言法帖即可飞升仙界。”

“‘住口，’贫道是一声喝令，‘少在此巧舌如簧。你若是真心悔过，怎会伤贫道铜船？’那怪是连连叩首；‘老爷容禀，雷雨惊天实是太素真人真言化散，石破天惊，与小怪无关，请老爷明察。’”

“贫道见它虔诚，却也不敢轻信，便问它是否有旁证。那怪忙道，此去西南三百里有一长寿岛，岛上人得太素真人点化开悟，避世而居。岛上人人长寿，当年之人犹存，可为它佐证。”

“贫道云游四方也未见过这等奇事，便随它向西南行去三天三夜，终是登岛。”

“姜太公连这都没见过？”降臣撇了撇嘴。

“那岛上端得是顶摩霄汉，脉插须弥。巧峰排列，怪石参差。悬崖下瑶草琪花，曲径傍紫芝香蕙。仙猿摘果入桃林，却似火焰烧金；白鹤栖松立枝头，浑如苍烟捧玉。彩凤双双，青鸾对对。彩凤双双，向日一鸣天下瑞；青鸾对对，迎风跃舞世间稀。又见黄邓邓琉璃瓦叠鸳鸯，明晃晃锦花砖铺玛瑙。东一行，西一行，尽是蕊宫珍阙；南一带，北一带，看不了宝阁琼楼。云光殿上长金霞，聚仙亭下生紫雾。正是金阙堂中仙乐动，方知紫府胜瑶池。”

“岛上之民也尽是鹤发童颜，见那长虫兴风作浪而来，均唯恐避之不及。但听闻贫道已将之收服，便又喜笑颜开，恭请贫道各至其家，摆斋宴招待。”

“贫道细问下来发现，这岛上果如妖蛇所言，人人长寿，更有无数三百寿数者。也证得那妖蛇确为太素真人所镇压，贫道便一纸符箓，送它飞升仙界去了。”

“岛上之人苦留贫道祈运，保一方平安，并开坛讲法，破除愚昧，得悟黄庭。贫道却之不恭，便羁留三日，传道授业解惑。岛人感念大恩，以奇珍异草相赠。贫道下凡历练，自当苦行，况且此物法力低微，难荣登仙界，只可治百病、益寿延年，于贫道无用，不如赠与诸位，也是一场功德。”

阿姐倒吸一口冷气，不自觉向前一步，引来降臣的视线。

“诸位，且慢，且慢。”像是早预料到台下众人将一拥而上似的，吕用之笑呵呵一甩拂尘，止住众人脚步，道，“这仙草直接服用不但无益，恐还有妨碍，贫道于心不忍。不如我来为诸位炼制成丹，再服用必然药效倍增。”

“诸位乡亲莫急，”邓上座也适时上前，为吕用之开出一条路来，“先送真君回去，才好为大家炼药不是？今日开坛讲法便到这里了，诸位乡亲请回吧。”

那声音越去越远，本围在台下的人如乌泱泱群蝇一般追着吕用之便去了，唯袁天罡几人还留在原地。

降臣一把拉住也下意识跟着人流去的阿姐，震惊道：“我说，你不会真信那蠢货一番鬼话连篇吧？”

这几个月来耳濡目染，阿姐对医毒之类并非一窍不通，那姓吕的什么货色她原也清楚，其中定多数是信口胡诌的。

但......万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