谯县最好的酒楼,曹操以宴请县官为由,实则是想为夏侯渊脱罪,本来应是严令禁止官员私下会面,但此时也大多见怪不怪。而且几人所穿又都是常服,更能尽情把酒言欢,因此曹操已经命曹邵去接夏侯渊归家,虽不愿继续多做纠缠,但现下应当虚以委蛇方无后顾之忧。夏侯家久负盛名,往日也许会有人因此手下留情,可今时今日人人唯利是图的境况之下,很难保证他们不会凭此敲诈勒索。
“东方未明,颠倒衣裳。颠之倒之,自公召之。东方末晞,颠倒衣裳。倒之颠之,自公令之。折柳樊圃,狂夫瞿瞿。不能辰夜,不夙则莫。”忽然耳边传来哀怨悠扬的歌声尽诉对世道的不公,曹操不觉想起自身经历沉浸其中,情不自禁起身循声而去。
此刻一位妙龄女子在酒楼大堂搭的台子上咏唱《诗经》中的诗词,大意是朝廷政令烦苛致使民生颠倒,正是十分应景的诗歌,辅以曲调更是相得益彰。几位官员紧随其后,见曹操如此着迷也都夸赞不止,毕竟他们文化修养不高,不懂其中奥妙所在,不过幸亏如此店家才能幸免于难。
“可惜了,只是个倡家女,不然当作妾室也好。”有一位官员不由地感叹,倡家不属于士农工商,原先多是受责罚的士族家眷或者世袭,没有生活来源的情况下只能沦为歌唱吹奏的倡家或演戏舞蹈的优家等贱籍。
另一官员却有不同见解,“相貌平平,买回去做婢女都不值当。”
楼下在女子身后吹拉弹奏的中年男女应该就是其父母,像他们这种大多是四处飘荡以过路买卖为生,应该是世代为倡的家族。而在青楼营生的基本上签订有卖身契之类,一旦看中仅需和营业者商量好价钱就行,不过因其是乐籍,士族自恃身份一般只是逢场作戏。
曹操不经意露出厌恶的表情,立即下楼想就近聆听,其余人见势也逐一跟随。礼乐在礼制中一向是相辅相成,可此乐是宫廷中的正乐或雅乐,绝对不是倡乐,然而众县官见此却豁然开朗,毕竟之前曹操正襟危坐俨然一副清士名流形象。
待台上表演结束,曹操甚是欣赏地忽然提问,“姑娘,曹某可否纳你为妾?”众人闻言皆是呆若木鸡,女子一时间也是花容失色,但不是因为曹操表现突兀,而是其纳妾对象竟是她。倡家连普通百姓都避而远之,甚至卖身为奴之人皆可狗仗人势欺之辱之,所谓攀龙附凤也只是历史上少之又少的意外。
“此位乃是当地曹家的公子。”还是县丞当机立断,急忙上前介绍,酒楼人多眼杂也不好透露太多。
女子依旧惊魂未定,只见其父母上前跪拜说明,“大人,可不要寻卞某开心,小女还是年芳二十的黄花闺女,在琅邪开阳也是颇有名节的。”
倡家即使购置田产也没有农耕的资格,如此倡家大多仍和地位相近的人通婚,子女多是继续以倡业为生,则永生永世都是贱籍。而其父母当然知晓曹家在谯县的地位,不要说是作妾,可能连做婢女的资格都没有,不过他们也明白有商量的余地,所以虚瞒了几岁年龄,更是无形中将家底全数抖出。
曹操听懂此中含义,只是单纯希望日后能听到女子的歌声,毅然决然地表示,“大丈夫一言既出决不反悔。”
“我家闺女出生时就有黄气缠绕,直冲天日,我当时还奇怪怎么回事,还专门花钱问了远近闻名的占卜大师王旦,他就说是吉祥的征兆,你看现在贵人不就来了嘛!”见曹操斩钉截铁的态度,俩人立马眉开眼笑地一唱一和捧起自己女儿,虽说以他们的身份不容拒绝,但如此提高身价既能增加纳金,又能让女儿以后在家中好过些。况且他们生怕曹操因一时冲动后悔,寻常女子十五年华就已婚嫁,家境差些的二十之前也有出路,以其女这把年纪如此品相还能在曹家为妾简直如同黄粱一梦。
纳妾不似娶妻流程繁琐,有心的话也可定个时辰算下八字接送回家,像此时如同买卖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情况也实属常见。一众县官原本还想试探曹操,如今见曹家长子果然如传言所说是个浪荡公子,也就脚踏实地与其同流合污,毕竟曹操曾经有些“不好”的风闻,让他们尚有些顾忌。
孟子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舜不告而娶,为无后也,君子以为犹告也。”不孝其一断绝祖宗祭祀,其二不娶无子,即分别不能承前和启后,而孝道中最为重视无后,也就是不能维系现在。以礼制来说,应当事无巨细于事前和父母商量可称之为孝,像曹操虽说不是娶妻的大事,但纳妾依然需要上告父母才能为之。何况所纳还是贱籍,无疑会令曹家名声受损,更是不顾后果的狂悖之举,所以尽管纳妾是小事,可其不尊重长辈的态度令人深思。
人之一生无非承前启后和维系现在,皆离不开吃穿用度,只是现今如夏侯家此般身份之人都消受不起,处于最底层的普通百姓又当如何。世人就像共饮一江水,上游喝水多下游自然少,其中游知晓上游所需,而反哺上游以求更多,谁人去管下游死活。其间之人或阿谀奉承,或推诿搪塞,或同流合污,穷尽生存之道,仅仅为多饮一瓢。如此天下皆是权力上层决断下层的命运,只要不是至高无上,人不仅要分清自身的是非,也要明白形势的是非。所谓是非于己是清楚何物必不可少,一定会或一定不会去做,于势是知晓真正的执刀之人为谁,一定能或一定不能去做。形势所迫之下,人大多是顺势而为,鲜有逆流而上,所以像桥玄当初以嫁母逼迫他人入仕,才会受人讥讽。
光和六年,桥玄终年七十五岁,因家无产业,曾经堂堂的三公并未举行公开的丧殡仪式就入葬。汉朝不仅尊儒也尚黄老,像刘宽的无为而治更受人尊敬,不足一年之后刘宽封逯乡侯六百户,直至病卒时年六十六,赠车骑将军印绶,位特进,谥曰昭烈侯。
人人都想着往上爬,逆流或改道之人不仅无法获得自上而下的补给,更必会招致原先路途得利之人的反对,付出如此代价成为桥玄,是否值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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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瓮中无斗储,发箧无尺缯。友来从我贷,不知所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