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她和陈晴便在同一所小学、中学就读。
陈晴在不同年龄段都是代表学校出征的小主持人,每年学校新年晚会由她开场,由她结束,由她说出第一句“大家好”,也由她道出最后一句“新年快乐”。
陈晴站在镁光灯下时,陈雨总在观众席中做姐姐最忠实的观众。她们姐俩只差一岁,性格、际遇天差地别。陈晴好胜拔的,陈雨老实内敛。这差别到少女时代则变成,陈晴人见人爱、被追求者围追堵截;陈雨寒窗苦读的、被老师捧在手掌心。鲜花和口红是陈晴的最爱;漫画和零食则是陈雨最好的朋友。
还记得高二暑假,陈雨又拿了全区年级会考第一,她趴在潞城家中客厅三人长沙发上,边吃薯片,边翻《都市猎人》。沙发的尽头是落地窗,陈雨不经意往窗下看,看见陈晴和一个高大黝黑男子拥吻到忘我,她扶了又扶眼镜,小脸紧张地通红,小拳头捏得指甲把掌心抠出月牙印。半小时后,陈晴进门了,陈雨红涨着脸问姐姐,他是谁?十八岁的姐姐眼尾描得又细又黑,眼波流转,反问陈雨:“帅吧?康巴汉子,我们学校西藏班的班草!”
“你们学校,不是未来的人民教师吗?还能谈恋爱?”
“单纯!”师范中专即将毕业的陈晴满脸甜蜜的笑,她摸摸妹妹的头,“你现在不用懂啦,好好读书就行了。”
“说的好像你比我大很多似的。”陈雨还没从康巴汉子的震惊中恢复过来,她追问,“你不会跟他去西藏吧?”
“我去哪里重要吗?”陈晴轻蔑又凄凉地一笑,“你是全家的希望,我是被放弃的那个,你好好给爸妈争气就好了。”
陈晴说的被放弃是中考在即,面对读高中还是读中专,爸爸妈妈不顾陈晴的意愿,执意为她选择了师范中专,理由简单,家里只能供一个大学生。说实话,陈晴的成绩不算差,一个年级八个班,每个班四十人,三百多人中,她能排前五十,一直是班长,年年拿三好学生。但陈雨实在太出色了,从没下过前三,不是学校的,是区里的,后来变成全省的。
陈家父母逼着大女儿早早就业,究其根本一个“钱”字。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后半叶,国企改革轰轰烈烈,陈抗美虽是一厂之长,厂里效益不佳;陈雨实力在那,陈雨又小,“你做姐姐的只能让位。”家庭会议中,陈抗美一拍桌子,暴力宣布,陈晴嚎啕大哭。“以后,你出息了,要对姐姐好。”陆援朝对陈雨说,陈雨不知所措,不住点头,除此之外,她不知该做什么。
日后,省探花、市状元陈雨一路高歌进了R大新闻,毕业后先是在电视台新闻频道,而后跳槽进入纪录片频道,她曾在一档动物类节目的解说词中写下“家庭资源紧张时,兄弟姐妹就成了天然的、最亲密的敌人。”她写的是两只幼狮对食物的抢夺,却不自禁想起她和陈晴。
此时的陈晴已回到寿春小学执教,本地人、性格活泼,又好胜,从小到大拿过的各种语言类奖项没有辜负她,陈晴很快成了寿春的名师,三十出头做了分校教研组组长,眼看着晋升教导主任有望,熟料这两年事赶事,儿子壮壮小升初、母亲病危,陈晴分身乏术,干脆把组长一职辞去。陈晴作是作了点,但为了这个家,牺牲太多,陈雨听过陈晴辅导壮壮功课时,常挂在嘴边的两句话,“你要向你小姨看齐”“如果妈妈当年上了大学……”
连几年前,来北京参加比赛,朗因都听到过壮壮和甜甜吵架时,爆出过“没有我妈妈,哪有你妈妈的今天”等等的话。
陈晴心里的刺,变成她不断伸出的手,陈雨无法拔刺,只能满足那只手。更何况,陈晴索要的从来不止是钱,她要的是承认,承认她的牺牲,承认她原本、她应该,承认她们把人生活成ab面,你选择了a,给我留下b,没问题,不过,a得等于b。
俱往矣。
陈雨靠着梯柜出神,她依旧托着腮,从“新年快乐”发散思维十万字,直到甜甜小大人似的,走进卧室,站在她面前一字一顿问:“妈妈,我们还吃中饭吗?”她才意识到,饭点了。
“吃!说吧,想吃什么外卖?妈妈今天来不及做饭了。”陈雨打开手机。
郎因消息弹出来了,后知后觉的他,才反应过来:“你姐的别墅,要你,不,我们出二十多万税?”
“嗯。”陈雨打出一个大头娃娃点头的表情。
“凭什么?”郎因问。
“凭我欠她的。”
“不就是你上了高中,她上了中专吗?值得说一辈子吗?值得还一辈子吗?”朗因旁观者清。
“值得,我理亏,她的今天,可能是我的,我的今天,可能是她的。”陈雨第一千遍说服朗因,也可能在说服自己。
“行行行,你理亏,你能周转得开,你有本事,你去还,你别指望我啊!”朗因投降,“我不负责挣,也不负责花。”
“那你同意了?”陈雨追一句。
“你们姐妹的事儿,你自己看着办……另外,你什么时候给本王弄网络,搞有线?”郎因最近参加了一次祭祖大会,上三旗的自豪感膨胀如热气球,开心时,他总自称本王。
“没我,你活不了吗?”陈雨被他气笑了。
“谁让你是本王的‘小妈妈’呢?”郎因惯性耍起赖。
“别,我有一个女儿,不想再有一个儿子了!老家有一个晴格格,京城也不想再有一个小王爷了。”陈雨边回,边百度网络和有线问题,自打她自个儿单干,钱没少挣,家里的事她全权操心,伺候他们父女,不知不觉成为她的习惯,成为朗因的默认。
“妈妈,我想吃海底捞,是你不想做饭噢!不要占用这周的名额。”甜甜对着冰箱上的外卖单,瞅了五分钟,把决定告诉陈雨,陈雨规定一周可以吃两次外卖,甜甜十分珍惜。
“行。什么?!你、我?俩人海底捞?”陈雨大吃一惊,“吃得完吗?”
甜甜一句话令陈雨“你实在异想天开”的表情消散,“胡老师说,我考了年级第一,满分三百,我299。”
“好吧。”陈雨一肚子话咽回去,不说了,孩子学习不用操心是大福气,有时,她都想把甜甜送给陈晴,省得每次接电话,陈晴都在吐槽壮壮的学习,她的付出。
不是自恋,但是人确实是有资质差别的。对陈雨来说,从小到大,学习不是个事儿,在甜甜身上,基因、遗传的力量太明显,学什么都特别快,考满分像有强迫症,主观能动性不是一般的强,可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问题,不会学习的孩子,问题太明显是不会学,会学习的孩子,不是没问题,问题一定有,出在别的地方。
果然,下一秒,甜甜嘴一咧秒变哭脸,她的眼泪如倾盆的雨,她抽噎着:“可是,我没选上三好学生!为什么啊,为什么啊!我成绩这么好,他们却不喜欢我!”她的小拳头砸在饭桌上,“哐哐”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