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说着,陈雨把轮椅停下,她见母亲的鞋带松散了,蹲在母亲膝盖旁,低头为母亲紧紧,她抬起头,正迎向母亲的目光。四目相对,一对浑浊,一对清澈,一对苍老,一对血丝毕现。
话题迅速从婆婆换成其他。
“陈雨,你昨晚几点睡的?你看看你的眼袋!说你,你也不听。对了,今天甜甜上学什么情况,会不会有人欺负她?也不知道,朗因把甜甜送到学校没有?你打个电话问问。”陆援朝改不了操心的习惯。
“妈,你放心吧,朗因这点事儿还办不好?你外孙女,甜甜更不是受人气的命!”陈雨推着陆援朝,排在朱门前第五位。
排队不耽误聊天,排队更需要聊天。
“我不需要朗因帮忙,”陈雨认为有必要给老太太一些关乎她未来工作计划的铺垫,“我上周回台里,和领导说了家里的情况,领导准我假,是长假,多少天都行,不上班,只干活,一分钱不少的那种。”
“长假能有多长?一个月?别蒙我,你妈做过工会主席,你还没到休十五天那档年假的资格!还一分钱不少,想休多少天休多少天。”陆援朝无情戳穿陈雨的谎言。
“你们那是老黄历了,老人老办法,新人新办法,再说,我是谁?单位核心人物!能拉投资,能忽悠人,能做内容,胳膊上能跑马,和普通员工怎么会一样?外面多少人抢我,老板为了留住我,我提啥要求,他们都答应,就这样,还哭着闹着,要给我加薪呢!”陈雨开始胡说八道。
她前面的患者及家属,一看就是父子俩,忍不住转回头看她。
“你真这么有用?”陆援朝一脸疑惑对着小女儿,自言自语,“你还挺有用的,不然平时不会那么忙。”
“真特有用,单位离了我都不转。”陈雨一本正经地点头。
前方父子不回头了,他俩窃窃私语,可能在议论陈雨是神经病,这母女,不知谁来陪谁看病的。
陈雨读书时,心算能力一流,现在,她发现,她在心里编胡话的能力亦是一流。
半小时内,她已将单位目前女员工占百分之七十的比率,随着到生育年龄,有生育打算的女员工越来越多,到岗率只会越来越低的现状剖析给母亲听。
“你看,既然单位不能换血,全部换成男员工,也不能违背劳动法,为有生殖功能故,辞退或不招聘女员工,因此,专门出台了一项人力管理新政策,号召一部分员工回家上班。如此一来,单位不用那么多工位,四层楼的办公室可以缩减为二层楼,剩下二层楼租出去,租金以及省下的水电咖啡免费零食打印纸,那可是纯利润啊,当然啦,这批回家的员工,活可不能耽误。”陈雨说得有理有据,活灵活现。
“我是福将,赶上了第一波‘回家上班’人才计划。”陈雨呵呵笑着,样子有点憨。
她的话有鼻子有眼,让陆援朝一愣一愣,陆援朝再想追问细节,陈雨发现对面的星巴克开了,她说,妈,我去买杯咖啡,你在这别动,几分钟。
陈雨牛仔裤的裤脚还蹭着轮椅的轮子呢,前排的父亲命儿子把他的轮椅推转,朝向陆援朝。“老妹儿!”这是个东北人,上来认亲戚,“您闺女在哪儿上班啊?听她说的,这单位福利可不错啊!”
八点朱门开,队伍已排成一长串,和新院区比仍不是一个量级。保安验证就诊卡、身份证,为他们放行,陈雨问好放射治疗科的位置,转弯再转弯,像在庙里穿行,所有楼都古色古香,路过三座庙,一栋没有任何古的痕迹,定是后期加盖的小白楼前,竖着指示牌,“放射治疗科往右。”
放疗是提前电话预约的,陈雨去诊台取号。号码只有时段的分配,一个时段内,看谁先到,谁排在最先。陈雨来得早,目测陆援朝,十点之前,能做完。但治疗室之内,家属不能进去,同时段的病人们集中在一起,由护士照看,陈雨只能坐在外面等。
干等,不如逛逛。
陈雨在昔日王府转了转,她研究了会儿一个挂着基金会牌子的办公室,百度了究竟是干嘛的,还寻到一口井,井口有深深的被井绳勒出的印,她把头往井里探探,不见有水。她站在井边,观望四周,阳光刺眼,她把遮半边脸的墨镜卡上,遮阳帽的檐往下拉拉,周围景物变成昏黄,长廊、壁画、飞檐、狮子、湖水、木头亭子,瞬间时光自动回到一百年前,她再摘掉墨镜,眼前一切清晰、明朗、色彩丰富起来,她情不自禁想起《红楼梦》中的《好了歌》,心里默念起来——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甚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
“雨姐,新情况!我两鬓都熬成霜了!”估计是有感应,于小航的电话乱入,第一句和陈雨心中所想一致。她求助来了。
“怎么了?”陈雨坐在井沿,听于小航呼救,她感觉自己在坐马桶,于小航说了一大嘟噜话,大意是,定好的航拍遇到空中管制,无人机飞了一半,被叫停了。“雨姐,怎么办?”她问,她人在四川某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