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西路是潞城主干道长江西路尾部的一条岔路,属于潞城偏城郊的位置,距离城中村仅数百米。卫生条件差,道路没规划,菜市场、小吃店、五金店分列路两旁,破败菜叶和垃圾随处可见,摊贩云集,九点多,早餐排挡前还聚集着大量食客。
这是孙大力从小长大的地方。搬来岳西路前,孙家父母在城中村蜗居多年,再往前数,孙家世世代代生活在比潞城落后十八倍的黑县农村,一家子泥腿子。孙家父母十多岁来潞城打工,孙妈妈属于勤奋,又天赋异禀,有商业头脑的。她的文化程度几乎为零,只认识数字,会数钱,做小生意够了。她自学成才,学会炸油条,从在岳西路摆摊到去城里摆,直至摆到核心地段、寿春小学门口,开了有正规门脸的早点店、饭店。
她把在老家读书的孙大力、孙大强都接到潞城来,还在大本营岳西路买了房,成为孙家的功臣,老家人眼中的女英雄,完成了潞一代的迁徙、扎根任务。
孙大力十岁来到岳西路,直至和陈晴结婚,才搬离。在他之后,孙家父母也搬去城里。现在,孙家留在岳西路的,只有弟弟孙大强,岳西路的五金店是本城出名的,“大强五金”排前三。
孙大力和他的伙伴们陆陆续续都离开了岳西路,奇怪的是,离开了,每次,他们、小时候的伙伴们约见面,约谈事,还是会不约而同回到岳西路。也许是唯地熟尔,懒得思考,也许是某个年龄阶段认识的人,回到那时认识的地方,才能找回初心,初次相聚的氛围。
好在岳西路,破败、脏乱,却啥都有,办啥事,都能找到合适的职能机构。
孙大力一大早把孙陈壮飞送到寿春总校,回去洗涮收拾,又去对面楼老丈人处,问了早安,做了早餐,九点出发,他和弓兵约了九点半在岳西路工商银行门口见,他到时,弓兵早已在工商银行门口等。
只见一条戴金属字母的皮带,将弓兵一个人勒成两截,勒在他微凸肚子的最高潮处。弓兵点火、低头、抽烟、喷出烟圈。显然,他对自己喷圈的技术极为赞赏,几乎沉迷,他盯着烟圈,看烟圈走形,烟渐散去,不提防,他的肩膀被孙大力拍了下。
弓兵吓一跳,猛回头,手中的烟落在地上,火星四溅。“嗨!大力!”弓兵反应过来,对孙大力打招呼,他套着锃亮黑皮鞋的脚不停,连踩几步刚燃烧百分之十的烟。
今天是弓兵和孙大力的大日子。
待会儿,孙大力在柜台将四十万尾款一付,两人将两份转让合同一签,弓兵拿钱拿三居,孙大力拿别墅,这事就OK了。
别墅象征着美好的生活,象征着前半生的努力,象征着后半辈子都有吹牛的资本。孙大力早上送孩子上学是一身衣服,回家后特意梳洗一番,又换了身,他原本长得俊美,涂了发蜡,喷了香水,穿着胸口印一只鳄鱼的红T恤,精神得像新郎官,他站在略显油腻的弓兵面前,明明比弓兵大半岁,看起来小五岁,弓兵“啧啧”叹道,“我已是只能搞大自己肚子的年纪,而你还是翩翩少年。”
时间还早,上午肯定办得完。弓兵说声“不急”。他递给孙大力一根烟,熟练地为孙大力点上火,两人吞云吐雾一刻钟,说了些天气交通无关痛痒的话题,烟灭了,他们勾肩搭背进了工行的门。
弓兵是岳西路四少、孙大力诸多发小中最先,也可能是唯一发起来的。
他和孙大力一样,不是读书的料。初二下学期起,弓兵就没考过及格,上帝为你关上一扇门,便会为你打开一扇窗。弓兵被关上的门属字儿的,黑白的,打开的窗是脂粉气的,粉嘟嘟的,窗外自带桃花的。他发育得早,天生是情种,异性缘不要太好。
初中毕业,弓兵以一塌糊涂的成绩,一表人才的外在考上了潞城一所以宾馆服务专业为特色的职高。职高说起来学制三年,实际上只在学校读一年半,剩下的一年半由校方联系实习,提前进入职场,即在各地各大宾馆做服务生。
潘驴邓小闲,弓兵年少时靠的是潘和小和闲。颜值佳,能附小就低,二十四小时全陪,反正也不用学习,溜冰、跳舞、打保龄球,样样精通。
他在职高,成功交上了校花女友。校花姓孟,叫孟琳琳,人送外号“大飘柔”。孟琳琳一米七的个儿,最醒目的是,她那一头乌黑靓丽的长发。那些年,飘柔洗发水的广告在电视中铺天盖地的播,港星刘德华一遍遍地说,我的梦中情人如何如何。职高的好事者都说,广告里的模特还没有孟琳琳发质好。
孟琳琳也是那个年代为数不多从小学舞的女孩,她的两条胳膊能像面条一样柔软,能像柳枝一样摆动不停。有段时间,孟琳琳和弓兵每天下午旷课去舞厅,跳恰恰、跳水兵舞,把弓兵教得十八般舞艺俱全。孟琳琳和孙大力、莫明强等弓兵的哥们都熟。1998年世界杯,十五六岁的他们一起喝了多少瓶酒,一起看过多少场球,孟琳琳几乎住在弓兵家里,弓兵父母常年在外地,弓兵掌管家里的钥匙。而潞城的职高面向全省招生,孟琳琳本来就从外地来,在学校外租房。
世事难料,实习开始,弓兵和孟琳琳不在一个城市,孟小姐去了西南成都;弓兵在更南,广东广州。
实习不到两个月,弓兵的花心便掰一瓣,赋予学校派去的另一个女同学。弓兵和飘柔有缘,另一个女同学人送外号“小飘柔”,她和孟琳琳的美貌在职高学生评委口中一向不分伯仲,也有一头乌黑靓丽的长发,只是个子比孟琳琳矮。
大飘柔孟琳琳是在“探亲”时,发现情敌存在的,她和弓兵妥妥分了手。实习结束,小飘柔和弓兵回到潞城,出双入对。
二十岁这年,小飘柔怀了孕。家里人发现后,上门与弓兵家人谈判,小飘柔的哥哥将弓兵暴打一顿,飘柔一家逼着弓兵按手印,写保证书,保证将“爱情”负责到底,他们第二个月便举行婚礼。
最花心、最像浪子、号称不婚主义的弓兵莫名成为狐朋狗友中第一个做老公的,之后又是第一个做爸爸的。发小莫名强在弓小兵满月酒上曾举杯向弓兵,深深弯腰,表示敬佩:“大佬,我该把名字让给你!你太强了!”
人的福气往往一言难尽,早受苦的早享福,成功之路千万条,鱼有鱼路,虾有虾路。
弓兵爱玩,在最爱玩的年纪走进围城,绝非心甘情愿。2006年世界杯,孙大力和陈晴正热恋中,潞城的酒吧遍地开花,发小们、同学们,带着各自的男女朋友,一行十几二十人换着酒吧,看球、赌球、玩老虎杠子鸡。
他们联络弓兵时,弓兵的背景音永远是奶娃的哭泣,婆娘的呵斥,一屋子喧嚣。弓兵偶然出现,裤子上有不明黄色道道,他说,是小儿粪便擦去后的痕迹,衣襟上的白色斑点,则是小儿吐奶时“到此一游”的留存。
2006年,陈雨大二升大三,暑假在家,她听过两次孙大力给弓兵电话时的免提。第一次,陈雨评说弓兵家“哀鸿遍野”;第二次,弓兵在儿童医院,抱着高烧的弓小兵在求诊;哇哇哇哭成一片,陈雨用了抗日时期的神句,“满耳是大众的嗟伤”。
2006年,他们所有人都认为弓兵的日子离他们很遥远,他们哧哧笑着,把弓兵的婚后生活当笑谈,熟料等这些人真真切切被围城围住,感受喧嚣,感受凌晨儿科大众的嗟伤时,人家弓兵解脱了。
弓小兵五岁,小飘柔娘家拆迁,拆了六套房,小飘柔和飘柔哥哥一人分了三套。弓兵把老丈人给的房卖了,拿卖房款做本钱,从服务多年的潞城白鹭宾馆裸辞,他辞职时,是客房部经理。
弓兵有弓兵的优势,应该说,弓兵、孙大力们,他们有共同的优势。他们是本地人,当地的情况熟悉,各路人马都认识;入社会早,哪怕学历低,同样的年龄,书呆子们刚研究生毕业,去单位还是一问三不知状态,他们已经熬成人精,看得懂眉眼高低。
弓兵辞职后,靠昔日在酒店行业积攒的人脉做生意。他先后涉及钢铁、沙土、家居 等领域,他消息灵通,胆子大,有时还能利用信息差,拼拼缝,挣挣差价。
孙大力也风光过,这几年,他赋闲在家,零零散散接过一些活。除他擅长的拳法,教练的差事,其他大多由弓兵介绍,弓兵南下谈事儿,需要信任的跟班,孙大力充当;弓兵谈下一个工程,需要包工头,孙大力承接;“一个好汉三个帮”,他们发小之间,互为好汉,互为帮。
但弓兵的事儿,弓兵的钱,孙大力如盲人摸象般,只能看见他摸到的那一块儿,有的时候觉得弓兵的财力粗如象腿,有的时候觉得弓兵的发家史带着一股恶臭,那是摸到了大象肛门。至于弓兵究竟有多少秘密,弓兵在商场混,究竟是好人坏人,已不是仅仅能看到他一面、发小那一面的孙大力能知晓的。
孙大力对他的信任,是本能,是习惯,是惰性,如果孙大力有脑子,并稍微动一动,便会意识到精明如弓兵,是不会把便宜让别人占的,他极力想扔出去的,怎么可能是肥肉,只会是陷阱,是炸弹,是随时会爆的雷。
有一种生意经叫及时止损,有一种手腕叫杀熟。当对方的及时止损用杀熟、杀你来实现,你的悲剧迟早兑现。要三年五年后,孙大力才会反省这一刻他的愚蠢、大意、轻信。好的不像是真的事,一定不是真的。
银行墙壁上的电子钟显示,九点四十五。
“弓小兵过完年该16了吧?”坐在灰色靠椅上,孙大力闲闲地说。
“对,天天不着家,着家,就和他妈干架。”弓兵手捏着小条,条子上写着柜台受理他俩业务的号码,排第五十三,电子屏显示叫到第二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