俱文珍脸一沉:“诸位一而再再而三地逼迫老奴,是欺负老奴奈何不得诸位么?”话音一转,高声道,“千牛卫何在?”
“在!”太极殿外暴雷般的声音应答道,一队千牛备身跑步进了大殿,将一干人围在垓心。
千牛卫乃是皇帝的贴身卫队,所谓千牛备身又是千牛卫中的高级武官,装备精良,忠心耿耿。
此时只要俱文珍嘴里蹦出一个“杀”字,殿中人恐怕一个也出不去,便以杜佑、武元衡胆色之壮,手心中也不禁沁出冷汗。
俱文珍得意洋洋地笑了,两步上前扶起舒王,以安慰的口吻道:“舒王不必担心,这里但有一个人敢不服从殿下,殿下便可命令千牛卫将他抓起来。”
武元衡横下心来,不顾千牛备身在身边虎视眈眈,上前一步厉声喝道:“千牛卫乃皇上的侍卫,阉人,你怎敢随意指使?”
俱文珍懒懒地横了他一眼,嘲笑道:“皇上已经宾天,老奴根据皇上生前意旨,调动宿卫,尔等腐儒,何敢饶舌?”神情忽变暴戾,咬牙切齿地道,“与我拿下此人!”
两名千牛备身闻言向前,一左一右将武元衡夹在中间,拉出人群。其余千牛备身齐齐“刷”的一声,拔刀在手,目光炯炯地盯着众大臣。
杜佑感到自己的前胸后背都被冷汗浸湿了,但事已至此,已无退路。
“文死谏,武死战,义所当为,岂问成败?”武元衡激昂的话语在耳边回响。
回头望向百官,只见一片瑟缩之态,杜佑不禁豪气上涌,朗声道:“诸位,事不成,有死而已!咱们食君禄多年,岂可只有傲气,而无傲骨?!”
他转头看向擒住武元衡的千牛备身,激愤地挥舞双手道:“国君驾崩,储君当立。宫中宿卫不听太子的,反而听宦官的,是何道理?叛国重罪,尔身敢当?!”
俱文珍桀桀怪笑道:“杜相休要威胁我等。当今太子卧病在榻,口不能言,足不能动。皇上改立储君,也是理所当然。储君既然更易,如今大家拥立舒王,怎么谈得上是叛国重罪?”
殿外忽然有人大声道:“谁说太子足不能动?”
众人齐齐向殿门望去,只见吐突承璀当先跨入,神气地扫视了一眼殿内,大声宣道:“太子殿下到!广陵王到!”接着闪在一边。
未等众人反应过来,两个人缓缓地跨入殿内,一个拄杖,一个扶持。
拄杖的中年人中等个子,面皮焦黄,脚步蹒跚,显得有些虚弱,但眼神四顾,仍显出雍容之气。
这便是去年十月因中风病倒的当朝太子李诵。
在他身边扶持的,自然是广陵王李纯了。
两人身后,东宫侍卫与广陵王府家臣纷纷涌入,分列殿门两侧。
群臣见太子驾到,欣喜万分,以杜佑为首,纷纷拜倒,齐声诵道:“太子万安!”千牛备身一起转向太子,肃立行礼。
唯有俱文珍和他身后的宦官,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广陵王李纯将太子扶到大殿中显眼之处坐下,直起身来,似笑非笑地瞟了俱文珍一眼,忽然脸色一肃,仿佛安详的狮子突然暴起,露出满口獠牙:“东宫六率何在?!”
大殿之外如同洪涛巨浪般的吼声突然爆响:“在!!”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听来仿佛有千人齐呼,梁上灰尘亦簌簌而落。
众宦官相视骇然,面如土色。
李纯满意地笑了笑,转而逼视跪在地下的舒王李谊等人,问道:“诸王叔,皇祖父弥留之时,其实纯也在殿外听到了遗言,不过纯想听诸位王叔自己说说,皇祖父究竟是传位给何人了?”
“是传位给太子了!是太子,对,是太子。”诸王纷纷抢着答道。
李纯又望向殿中那一队千牛备身,叹气道:“诸位都是国之瑰宝,孤王实不愿与尔等兵戎相见……尔等皆忠心事主,而今先皇将大宝传于太子,诸王俱为见证,请问诸位是要效忠太子呢,还是要效忠他人?”
这一队千牛备身彼此相视,领头的一个犹豫片刻,半跪参拜道:“吾等自然是效忠太子殿下!今日效忠于太子,即明日效忠于圣上!”其后诸人收起兵刃,呼啦啦跪了一地。
李纯见众人屈服,这才背着手,笑嘻嘻地踱到俱文珍面前:“俱知事,到底皇上遗诏说的是传位给太子呢,还是传位给舒王呢?”
俱文珍看着眼前这个笑语盈盈的人,恨不得一拳砸在他的脸上,将他的五官全砸进颅骨里去。但权衡再三,还是没有动手——东宫六率像群狼一样在外面等着呢。
他咽了口口水,勉强换上一副笑脸:“回广陵王的话,皇上原话是说,如太子病体不愈,难承社稷,便令舒王继承大宝……”
李纯知道这权阉定是满嘴胡说,当下却也不加辩解,朗声道:“原来如此,皇祖父是说,除非太子重病不愈,才另择良嗣。如今太子好端端地站在我等面前,诸位社稷重臣还要有所非议么?嗯?”
殿内一阵沉默,谁也没有率先回答。
武元衡头上的汗水涔涔而下,他不是害怕身后的千牛备身拿刀砍将下来,而是害怕俱文珍开口拒绝。
他是少数几个知道广陵王全盘计划的人。东宫六率虽然包围了太极殿,但六率兵丁相比精锐部队千牛卫和宦官掌控的北衙禁军龙武军,无论人数还是战力都远远不如。
倘若殿内千牛备身中有俱文珍的死士,突然暴起以太子为质胁迫众人,待天一亮,千牛卫和龙武军发现太极殿有变,以勤王之名施以反包围,到时再想挽回局面,便是难上加难了。
良久,俱文珍脸上煞气渐消,低眉顺眼地弯下腰来,深深一躬:“老奴不敢有妄议。太子储位早定,如今继位,名正言顺。太子素来仁孝信义,而今继承大统,定不负天下人。”
李纯见他虽然语含机锋,但面上终究是屈服了,于是点点头,话中有话地道:“俱知事深明大义,拥立之功,太子定不相忘。”
杜佑不失时机地跪下,高声喊道:“恭请太子即皇帝位!”身后官员齐刷刷地拜倒,喊道:“恭请太子即皇帝位!”
太子李诵看着匍匐在座下的百官与卫士,双唇微微翕动。他艰难地从座中起身,喉结动了一下,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转过身躯,望向皇帝灵柩。
自建中元年受封为皇太子以来,至今已经整整二十六年了。二十六年啊,人生七十古来稀,人的一生能有几个二十六年?
这二十六年来,他周旋于刚愎自用的皇帝、权势熏天的宦官、形形色色的百官之间,谨小慎微、喜怒不形,终于避开了一次又一次的滔天巨浪,走到了今天。
然而,长期的压抑损伤了他的身体,甚至险些夺走了他的生命。
坚忍的性格再一次挽救了他,在太医的全力救治下,李诵的身体终于慢慢恢复过来,然而当他从病榻上仰起头来,却看到了另一片阴影。
俱文珍的阴影,沉沉地笼罩在他通往至高权力的道路上。
李诵并没有绝望,他与长子李纯数月筹谋,终于定下内蓄实力,外示以弱的方针。
在宫中,他始终装作身染沉疴难以下地;在宫外,李纯则秘密争取多方势力。
到了皇帝弥留之际,为了减少权宦们的疑心,不给他们以临时调动卫兵的机会,他这个太子只能在东宫伪装卧病,错过了与父亲的最后一面。
此刻尘埃落定,大位有份,但猛然间,脑海中闪现出许多画面:
年幼时,坐在父亲的肩上摘西内苑中的果子,父亲开心的微笑;
泾原变乱时皇族仓皇逃出长安城,自己领兵断后,父亲回头呼叫“大郎”时焦急的眼神;
自己中风倒下,在东宫医治时,年迈的父亲多次前来探视,脸上那无法止歇的泪水……
他一瞬间百感交集,眼泪夺眶而出,忽的跪在地下,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句:
“阿耶!……”
不是君主,不是帝王,无善无恶,无优无劣。在这一刻,你只是我的父亲,一个弥留之际,却没有看到最心爱儿子的父亲。纵使你曾富有四海,临终之时所求所愿,与农夫之父,有何分别。
“陛下!”群臣齐声哭号,拜倒下来。
殿外,晨曦微露,暗沉的天空在东方显出一抹鱼肚白。
微风轻拂,空气中少了一丝冬日的凛冽,多了一些泥土的芬芳。
冬寒渐去,春日将至。
贞元二十一年(注:即公元805年)元月二十三日,唐德宗李适病逝,享年六十四岁。
太子李诵在太极殿登基,是为唐顺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