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中的平民百姓惴惴不安地感到,贞元二十一年的新年,过得与往年有些不同。
皇上病重,太子病重,嗣位有变……谣言如暗流汹涌,奔腾于平静的水面之下。
从除夕到正月十五,似乎没有出过一次日头,铅灰色的天像沉沉的棉被盖住了大地,让人喘不过气来,连街头巷尾恭贺新禧的爆竿,也没有了往年的响亮和喜庆。
人们都在等待一个消息,一个迟早都会来到的消息。
一个统治这个庞大帝国二十余年的老者,即将迎来他生命的终点。
可悲的是,他的终点,也是大唐帝国的拐点,这个东方帝国如同一匹狂乱的奔马冲向岔路口,何去何从,无人知晓。
正月二十三的凌晨,武元衡睡得极不踏实,不知为何,他一直感到心绪不宁,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眠。正惆怅间,忽听宅门砰砰乱响。
武元衡心头陡的一跳,从床上蹿将下来,三步并作两步赶到门边,压着嗓子问道:“何人夤夜来访?”
门外一个声音紧张地喊道:“武中丞,武中丞,我是赵宗儒,圣人崩了!”
武元衡在门内听得一呆,忽然猛地拉开宅门,抓住来人衣服:“赵侍郎,消息不假?”
来者赵宗儒,时任吏部侍郎。多日之前,当武元衡在上朝路上劝谏宰相杜佑之时,杜佑告诉他自己早已在暗中物色有骨气能任事的文武官员,准备联络他们,在关键时刻抱团结社,与权阉对抗,而这位赵侍郎,正是杜佑心中的核心人物之一。
见武元衡开门出来,赵宗儒满脸焦急,低声道:“宫中有内应,已放出消息,绝没有假!”
春寒料峭的时节,武元衡只觉浑身汗毛发炸,一条细汗从脸上流了下来。他头也不回地向皇宫跑去,边跑边喊:“沿路叫人,沿路叫人!”
太极宫,承天门。
得知讯息的四十多名文官蚁聚在承天门外,有的高声叫嚷,有的交头接耳,有的呼天抢地,乱得仿佛开了早市,只有巨大的承天门像一张沉默的嘴,在众人面前牢牢紧闭。
未几,杜佑和武元衡气喘吁吁地跑来,杜佑边跑边扶着幞头,苍白乱发在寒风中挣扎。见眼前一副乱哄哄的景象,杜佑浓眉紧锁,停下步来,气运丹田,大吼一声:“别吵了!”
杜佑身子强健,此时年事虽高,吼声仍中气十足。近处的人听得一愣,都停住了嘴。沉默像瘟疫一样蔓延开去,俄顷,鸦雀无声。
杜佑带着武元衡大踏步上前,大声问道:“宫门为什么不开?”
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武元衡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承天门前,手脚并用擂起门来,边撞边喊:“开门!开门!”
城楼上终于有了声响。一名监门卫的卫兵呵斥道:“不许撞门!时辰未到,宫门不开!”
杜佑在楼下厉声道:“上面卫兵听着!我乃检校司空、同平章事杜佑!皇上予我专断之权,倘有紧急事宜,不分时辰,皆有入宫之权!”
上面卫兵沉默了一会儿,有人回答道:“杜相公,宫中有命,今日宫门不开,概无例外,得罪了!”
杜佑怒吼道:“放屁!宫中何人下的命令?是皇上吗?若不是皇上之命,谁敢挡我,便是违旨!你还要脑袋不要?开门!”杜佑情急之下,已完全顾不得什么宰相威仪。
卫兵沉默了,却也毫无开门的意思。
杜佑大怒,双手一挥:“大伙儿一起撞门!咱们冲也要冲进去!”
众官员齐声发喊,乱哄哄地涌到门前,将承天门擂得山响。城墙上卫兵连声呵斥,却毫无作用。
便在这时,城墙上忽然脚步纷乱,仿佛又来了一队士兵。接着便有人在城墙上喝道:“太子有命,打开承天门,放百官入宫!”
监门卫卫兵道:“来者何人?太子令谕在何处?”
先前那人大声道:“来者东宫侍读王叔文!太子令谕在此!”
监门卫卫兵沉默了一会儿,料是正在查看令谕,半晌才回答道:“太子之命,止于东宫,而今情形特异,恕在下不敢接旨!”
只听“啪”的一个响亮的巴掌,王叔文的声音咆哮起来:“大行皇帝宾天,太子便是明日的圣上,圣上之命,尔敢不从,莫非要谋逆叛乱?轻重不分,实猪狗辈!来人,与我拿下!”
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过后,城楼上恢复了平静。
少顷,城门大开,杜佑领着百官大踏步走入宫内,朝城楼上人遥一拱手道:“叔文老弟雷霆手腕,多谢了!”
城楼上人道:“不必多礼,此刻事情紧急,请杜相领百官速至太极殿!”
杜佑点点头,无言转身,领着大批官员向宫内走去。
身后城楼上又传来王叔文严厉的声音:“太子右清道率接管承天门,其余人等,列队前进!”
太极宫,太极殿。
当杜佑踏入大殿时,殿内一片缟素。皇帝丑时初病逝于大明宫含元殿,此时不过寅初时分,宫人已将皇帝遗体迁至太极殿,且用素帛将整个大殿装扮得格外肃穆。
杜佑抬头拿眼一打,见舒王、通王、虔王等一干王子都在内跪拜,唯独不见病中的太子,不禁心中咯噔一响。又向边上一扫,见侍立宦官之中首位一人,身材瘦高,两颊苍白,神情无喜无悲,正是权倾朝野的大宦官俱文珍。
杜佑略一沉吟,昂首跨入大殿。
俱文珍听得殿门外有声音,转头过来,眼神中闪过一丝阴戾,脸上却殊无神情,淡淡开口道:“杜相,皇帝大行,百官例应辍朝,待宫中事结之后,于南郊行宾天之礼。而今时值深夜,杜相携百官冲撞宫禁,亵渎大行皇帝圣灵,实在于礼不合啊。”
杜佑毫不示弱地盯视着俱文珍,冷冷地道:“孔子曰,礼者,敬人也;荀子曰,礼者,人道之极也。百官听闻皇帝大行,悲乎心也,发诸行也,故而前来祭拜。这便是敬人,便是人道之极,如何不合于礼?”
俱文珍明知杜佑是在胡说八道,奈何腹中墨水不多,如何能与之舌辩。当下便不再回答,转头对跪在一旁的翰林学士郑絪、卫次公道:“有劳两位翰林学士,便按老奴方才所说,起草天子遗诏。”
郑絪战战兢兢地连连叩头,抖索着手去取毛笔;卫次公哼了一声,一把将郑絪的右手抓了回来,嘴抿得紧紧的,眼中仿佛要喷出火来。
俱文珍目中凶光一闪,寒声道:“怎么,卫翰林想要抗旨?”
杜佑见俱文珍凶横霸道,冷笑一声,跨前几步:“不知俱知事想让两位翰林如何草诏?”
俱文珍撇了撇嘴,并未答话。卫次公却直起身来,大声道:“俱知事说,皇上要传位给舒王,臣不敢信!”
此言一出,杜佑之后诸臣群情耸动。
舒王李谊神情大变,直起身来,抖着嘴唇想要说些什么,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陡然身子一歪,昏了过去。跪在他身边的通王李谌、虔王李谅急忙将他扶住,不停地轻声呼唤。
俱文珍皱着眉头瞟了一眼舒王,方才开口道:“圣上临终之前,亲口对老奴说,太子病体沉重,不宜接任皇位,着传位于次子舒王。”
站在杜佑身后的武元衡再也忍不住,站上前来,大声道:“太子继位,天下归心!就算太子染病不起,皇位传承,也该传给太子长子广陵王!”
这时,舒王李谊猛然从昏迷中醒了过来,忽然在地上对着皇帝灵柩连连叩头道:“臣不敢与太子争皇位!臣不敢与太子争皇位!”呼号间涕泗交流,不能自持。
俱文珍眉头紧锁,劝道:“舒王殿下,陛下亲口御旨,还请不必谦辞。”
杜佑勃然大怒,腾腾腾走到俱文珍面前,几乎脸对着脸,恶狠狠地道:“俱文珍,你一口一个陛下亲口,陛下所传遗命,除你之外,还有谁听见了?”
俱文珍一脸的揶揄,随手指指自己身后的宦官:“他们都听见了。”
“放屁!”杜佑一嘴的唾沫都喷到了俱文珍脸上,“阉人,太子乃国之储君,岂有君王驾崩,不传位给嗣君,反而传位给他人的道理?”
俱文珍伸手抹去脸上的口水,一张脸阴沉得仿佛深渊谷壑:“杜相连自己的官箴都不顾了,嗯?先是不遵先皇遗嘱,继而咆哮于大殿之上,这是没把老奴放在眼里,还是没把先皇放在眼里?”
赵宗儒厉声道:“权阉!你休要巧言令色,陷人以罪!”转头去对诸皇子道:“诸位王爷,皇上驾崩之时,谁在驾前?究竟皇上说了什么?”
通王、虔王等人面面相觑,低下头去。忽然,皇帝最小的儿子、十六岁的李諴将头一昂,大声道:“我听到了!父皇说传位给太子!”
俱文珍眼中厉色一闪,冷笑道:“孩子话,也当得真么?”
武元衡接口就骂:“阉人话,也当得真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