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一日起得比往日尤早,寅初方过便出了宅门,也未径朝皇宫所在的北方走,而是朝西北走去。
不到半个时辰,他便到了兴化坊的坊门之外,肃立等候。
未几,一名头发花白的官员器宇轩昂地跨出坊门,一眼便看到了武元衡,微微一怔,方才招呼道:“武中丞怎的在此?”
武元衡谦恭执礼,回应道:“杜相公也是去朝参吧?武某可否一路同行?”
杜相公名叫杜佑,历经代、德两朝,曾外放岭南、淮南节度使,如今却是检校司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注:通常简称“同平章事”,即宰相,前后文中“相公”是对宰相的尊称),在朝廷百官之中德高望重。
杜佑眼光在他身上转了三转,露出了一抹不易觉察的笑容,点点头道:“自无不可,武中丞请!”
“杜相公请!”
两人迈开方步,不紧不慢地向皇宫走去,一路上各怀心事,谁也没有说话。
沉吟良久,武元衡率先开口道:“杜相公年近古稀,怎的还是徒步上朝,却不乘轿?”
杜佑笑着摇摇头:“肩舆以人代畜,终究大干天理。老夫虽然年高,但每日这几步路,行走却也不妨,还更有强身健体之效呢。”
武元衡哈哈一笑:“那也说的是,以陛下如今龙体不安,仍然隔三五天由内侍抬轿前来视事,咱们做臣子的,可更偷懒不得了。”
杜佑笑了一笑,并未做声。
武元衡叹道:“哎,圣人之疾委实让人挂心。据宫中医官所说,陛下此次病来如山,脉象涩伏而趋于散,用凉药而气血不足,用补药而病体难承,这次只怕……”
杜佑神色大变,摇手道:“武中丞,为君者讳,此事你知我知,还是不要再说了。”
武元衡摇头道:“杜相公,生老病死人伦之常,虽人君亦不可免,何须讳言?岂不闻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
“杜相公,你如今乃是朝廷柱石,一呼百诺,可曾想过,今上百年之后,大唐社稷当何去何从?”
杜佑见武元衡言谈如此直率激烈,不禁惊异地看了一眼这五品命官,沉吟道:“伯苍公意下如何,不妨直言。”
武元衡环顾左右。长安的冬日天亮得晚,此时夜幕依然低垂,大街上人丁稀少,无人能够听见他们谈话。
他庄重地道:“如今朝中情势,不必我说,杜相公也是心知肚明。太子居储位二十余年,未有过错,岂可轻言易储?”
“他们今日胆敢废立太子,明日就敢废立君王。”
“后汉宦官把持朝政,祸乱朝纲,两汉四百年基业,毁于一旦。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我朝岂可重蹈覆辙?”
杜佑喃喃地道:“说得是,说得是啊……”继而默然良久,眼望天空。
空中依旧一片墨色,唯有星辰闪耀。
杜佑的双眼直直望去,仿佛想看清黑幕之后是什么样的光彩。
半晌,杜佑忽然叹道:“武中丞忠心赤胆,老朽万分钦佩。只是如今神策军刀戟握于宦官手中,咱们哓哓置辩于朝堂之上,他却给你来个兵戎相见,试问武中丞,你可辩得服明盔亮甲、剑刃刀锋?徒劳无功,所为何益?”
武元衡面颊通红,朗声道:“文死谏,武死战,义所当为,岂问成败?元衡不过末流小吏,尚重名节,杜相公岂不惧后世子孙骂我们尸位素餐,甘事阉人么?”
杜佑震惊地望着这个失态的人。
御史中丞武元衡,虽然性情耿直,不屈于流俗,但向来风度翩翩,不失礼节。
然而今天,面对位高权重、为官廉明的自己,他的反应竟然如此激烈。这是为什么?
武元衡深吸一口气,镇静下来,拱手道:“杜相公,元衡思量一夜,阉人势力虽大,但若百官同心,拼死相抗,阉人慑于舆论,未必敢擅行废立。”
“杜相为百官楷模,如肯挺身而出,必能使同僚归心,令奸人有所忌惮。”
“这番话,杜相认同也好,不认同也罢,元衡都是说出来了,倘有冲撞之处,还望杜相原宥则个。”
说罢深施一礼,直起身来,不错神地盯着杜佑的表情。
杜佑静静地望着武元衡,忽然问道:“伯苍老弟今年贵庚?”
武元衡不意杜佑忽然有此一问,不禁愣了一愣,半晌才道:“下官今年四十有七。”
“四十七,好啊,好光景,年富力强,气血未衰。”杜佑眯起了眼睛,边走边缓缓地讲起了往事,“老夫如你这般年纪时,还不过是一任饶州刺史。”
“当是之时,淮西李希烈高举叛旗,纵兵烧杀,四围州县长官跑的跑,降的降。”
“老夫虽然不过一介书生,却颇有些莽夫气质,领着饶州三千兵卒,坚壁清野,拒守城池。李逆领兵来攻,鏖战五日,未得其门而入,悻悻而走。嘿,痛快,痛快!”说到起兴之处,杜佑须发飞扬,仿佛年轻了二十岁。
武元衡怔怔地望着他,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杜佑转头望了望东方微露的晨曦,眼神中有锋芒掠过:“武中丞,杜佑如今虽已年近古稀,但你当真以为老夫是老糊涂了,或是胆小如鼠了么?”
武元衡心头一震,抬头望向杜佑。
杜佑并不理他,只缓缓吟哦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武元衡已然知他之意,一时难掩心中喜悦,脱口而出道:“杜相,元衡果然没有看错你!”
杜佑回过头来,微微一笑,忽然又恢复了平淡的口气:“伯苍老弟,不怕死是一面,你我虽不爱其躯,然徒死何益?你且附耳过来,此事当这般这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