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帝国的都城长安坐落在群山环抱的关中平原内,东有潼关之固,西有大散关之险,南凭秦岭,北依渭水,向为兵家必争之地。
整个长安城呈一个巨大的四边形,内分廓城、皇城和宫城三部分,廓城内有里坊一百零八个,人十余万户。
开元盛世之时,无数胡商沿着丝绸之路前来“朝拜”,川流不息的驼队将珠宝、香料和药材运进长安,当他们回程时,又满载着精美的丝绸与瓷器,开放贸易使得长安成为世界版图上最耀眼的一颗明珠。
天宝变乱之后,长安城几度遭劫,已不复当年盛况。但大唐国运未尽,祖宗遗泽深远,如今天下承平已有二十年,长安城的勾栏瓦肆之间,隐隐又有了往昔的风采。
云关道人领着易飞廉自东南面延兴门入城,一路沿着大道向西,过昇道坊、昇平坊、永崇坊,便到了武元衡所居的靖安坊。
武宅处在靖安坊内东侧,是一处极寻常的宅第,大门上斑驳的红漆和墙角的蛛网都昭示着宅主的清贫。云关道人跨步上前,拣起门上铜环,扣了几声。
不一会儿,“吱呀”一声,斑驳的大门打开,一个同样斑驳的脑袋伸了出来,一双昏黄的眼睛上下打量了云关道人一番,喃喃地说道:“不化缘,不化缘。”
脑袋又缩了回去,大门发出“吱呀”一声,便要合拢。
“慢。”云关道人伸出左手,推在大门上,“告诉武中丞,他在淮南道上交的好朋友看他来了。”
有那么一会儿,斑驳的脑袋似乎在尝试和磐石般纹丝不动的大门较劲,但随后就明智地放弃了。云关道人和易飞廉目送他蹒跚的背影向宅内走去,嘟嘟哝哝的抱怨声若有若无地飘来。
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很快便响了起来,一个身材消瘦的中年人小跑着绕过影壁,奔向宅门,边跑边喊:“易贤弟,易贤弟,可是你来了?”
易飞廉推开大门跨进宅去,喜道:“武兄,此去逾月,想煞小弟了!”两人执手相看,喜不自胜。
云关道人在门外唱喏道:“无上天尊!易四侠,今日老道只能暂领你至此,还请四侠见谅。老道俗务缠身,不便叨扰,他日王爷但有所命,贫道必亲来相邀。”
易飞廉忙返身迎了出门,打了个躬道:“好说好说,道长请自便罢。”
送走云关道人,武元衡拉着易飞廉上下打量,笑了一会儿方道:“易贤弟,你怎的来了长安?此来路途遥远,想必十分辛苦,晚间愚兄小备薄酌,为你接风洗尘。”
易飞廉道:“兄长客气了,你我二人乃生死交情,不必在意那些个虚礼。兄长手中不宽绰,不可破费了。”接着便将此来长安的用意简要地述说了一遍。
武元衡听罢,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方才道:“谷掌门遣贤弟前来探听长安城的局势,欲为四方盟之重启早做筹谋,此举不可谓不智。只是如今情势,比谷掌门所料,更加危险。”
易飞廉眉毛一竖,问道:“兄长何出此言?”
武元衡叹了口气,带易飞廉到了内宅,吩咐老仆给易飞廉设座看茶,方才说道:“愚兄返回长安之后,眼见圣上疾病一日重似一日,宫中医官私下传言,说圣上恐难捱过这个冬天。”
“而太子呢,在广陵王回京之前,太子突然中风卧床,至今也不能下地行走。如今宫中嗣位之争暗流涌动,便如舆薪积于仓房,只要有星星火点,立成燎原之势!”
易飞廉目中火光一闪,低声道:“说到嗣位之争,此来路上,小弟听说太子病重,皇帝有更立之意;广陵王为保将来富贵,与权宦结为死党,在民间颇遭非议。小弟曾以此事询问云关道长,道长避而未答,难道此事不假?”
“小弟路上思量,当日在扬州城,那广陵王行事,与权宦手下的宫苑宗绝非同路,何以天下竟有如此毁谤?难道王爷因嗣位之事牵涉太大,不得已改弦更张,向那权宦低头示弱么?”
武元衡笑了笑,摇头道:“贤弟这样问,只怕道长心中不快。不过也难怪贤弟,贤弟僻居东南,不知此事,实属寻常。”
“贤弟,当今太子居储位凡二十余年矣,满朝称颂太子仁孝,天下阴受其赐。”
“当今圣上对太子舐犊情深,太子中风以后,圣上忧形于色,虽然自己病体未愈,也仍然数次亲往探视。”
“贤弟你说,在这当口,圣上难道会废掉太子储位,让他的境况雪上加霜么?”
“倒是俱文珍为首的宫中宦官,一心想要废掉太子,另立舒王,才在皇帝面前屡进谗言。”
“广陵王为力保太子,与那权宦虚与委蛇、从中斡旋当然有的,但若说广陵王与那权宦狼狈为奸,那可真是奇谈怪论了,难道广陵王不愿生父继承皇位,反而想要去相助外人么?”
易飞廉皱眉沉思道:“原来如此……那权阉为何想要废掉太子?”
武元衡道:“太子虽然行事谨慎,但私下里对宫市颇有非议;太子身边的近臣,如东宫侍读王叔文、王伾等,均数次对宦官不假辞色。”
“俱文珍等害怕太子登上大宝之后,会对他们不利,故而千方百计予以打压。”
“舒王根基不深,性情柔弱,若改立舒王,便是选了个傀儡,将来权宦想要操纵朝政,自然容易许多。”
易飞廉皱眉道:“原来如此。那权宦手握神策军,虽以广陵王身份之贵,也不能贸然与抗,无怪流言纷纷而起了。”
武元衡点头道:“正是如此。”
易飞廉击案道:“帝位更迭,皇家说了不算,却要宦官说了算,真是岂有此理!”
武元衡叹道:“昔日汉家山河,不正是断送在家奴之手么。”接着便将东汉末年十常侍干政,闹出黄巾起义、权臣祸乱、诸侯割据的旧事娓娓道来。
易飞廉听罢,悚然心惊,半晌才道:“如今权宦干政,强藩裂土,大唐天下,只怕也不安稳。”
武元衡慨然道:“贤弟说的是。惟其如此,为人臣者更要有铮铮铁骨,决不能坐视朝局走向糜烂。”
“愚兄早已想得明白,太子仁孝,广陵王明决,此二人继位为君,定能中兴大唐。”
“这是上天降下的福祉,不能断送在一群阉人的手里。”
“待到皇帝大行之时,愚兄便是豁出性命不要,也要力保太子的皇位。”
说罢用手指在几上连连敲击,仿佛陷入了思索。
两人又闲谈一阵,老仆送上饭菜,只有淡酒一壶,粟米两碗,菠菜一碟,萝卜一碟而已。
第二日晨,武元衡照例要上朝参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