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献琛见赵云旗安然归来,神情一弛,大大地松了口气,转头见到岳穆清,却是气不打一处来,眉峰高耸,忽的扬起右手,狠狠地给了岳穆清一巴掌。
岳穆清毫无提防,竟被打得转了半圈,脸上立时现出一个红手印来,只捂着脸怔忪不言。
赵献琛毫无征兆地出手打人,众人都愣了一愣。
赵云旗脸涨得通红,抗声道:“爹!你怎么不问青红皂白就打清弟?这不关清弟的事!你要打,先打我!”
岳穆清捂脸咬牙,默然不语,神情却极倔强。
赵献琛指着赵云旗,手指颤抖,连声道:“你,你……”却终究没忍心骂出口来,只是转头恨恨地责骂岳穆清道:“定是你这野崽子行事疯闹,挑唆我儿,累得他归家来迟。你给我跪下!”
在场诸人其实皆知赵、岳二人品性,一个胆大跳脱,一个老实谨慎,再加赵云旗是家中嫡子,说一不二,若有什么主意,必是出自赵云旗,赵献琛却这般定论,完全是颠倒黑白。
但岳穆清的身份一直不尴不尬,虽受主母庇护,却无赵家血缘,更不受家主待见,其实和一般仆役也没什么大的分别。两个小妹见岳穆清无端被骂,都只撇了撇嘴,做看好戏状。
李玉娘倒是有心把罪责栽到赵云旗头上,但转念一想,赵献琛显见是要包庇赵云旗,不可去触这个霉头,再说岳穆清也是大房的人,闹将起来,仍是大房吃亏,于是便乖乖闭嘴,乐得坐山观虎斗。
只有江瑶枝哭道:“献郎,你怎可不问缘由,一味责怪穆清?秀姊姊故去那天,你可也是亲口答允,要将穆清照顾好,使他长大成人。这两年你待他却愈来愈不假辞色,你,你可对得起秀姊姊在天之灵?”
“呸!”赵献琛一张圆脸涨得通红,怒喝道:“你还有脸提你那个秀姊姊?”
“她嫁个什么人不好,非要嫁个什么大侠,好威风么?哼,让人乱刀砍死也便罢了,还惹来多少绿林人物与我们为难,要不是我大撒钱帛请地方官出面维持,我们家还有今天?”
“这野种也是个不祥之物,岳涵秀难产而死,可不是被他克死的?”
这话字字剜心,岳穆清原本强压着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他蓦地抬起头来,双目通红,哑声吼道:“你胡说!你胡说!我娘不是我克死的!我娘不是我克死的!”
岳穆清性情忠厚,赵献琛虽然待他不好,但他惯于逆来顺受,也将就能忍下去。但赵献琛恼怒之下出言不逊,竟然直刺他心中最为软弱之处,内心的屈辱、苦闷、难过、愤怒终于一股脑儿爆发出来。
赵献琛不料岳穆清竟然敢这样反抗自己,不由吃了一惊。
他身为豪门大户的一家之主,只因寻常的一个调教巴掌,先被妻儿指斥,继而被养甥反抗,眼看身边尽是些下人,只觉颜面尽失,咬牙道:“好哇,老子养了你十几年,不是亲爹,总也胜似亲爹了罢!现今你翅膀硬了,不知反哺,倒知道反咬了!畜生!你给我跪下,跪下!”
岳穆清咬牙瞠目,立定不跪。
赵献琛恼羞成怒,上前按住他双肩死命下压。
岳穆清终究是个弱质少年,气力远不敌他姨父,今日又受惊过甚,一时双腿一软便要跪倒。
忽觉背心上伸来一手,应手之处一股暖流钻入体内,直冲双肩。
正自诧异间,赵献琛浑身一震,不由自主地退了两步,脸上显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岳穆清转头一看,只见易飞廉不知何时已出现在身后,不由眼中一热,又涌出泪来。
易飞廉淡淡地道:“穆清小友,你今日说想拜我为师,跟我上琅琊山去学功夫,你说的话还作数吗?”眼睛却盯着赵献琛,目光中充满了轻蔑和愤怒。
岳穆清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眼睛一下子睁大了。
他几乎想也不想便“噗通”一声跪倒下来,连连磕头:“师父!”一声“师父”冲口而出,后面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伏地大哭。
易飞廉眼中不禁泛起氤氲之气,蹲下来抚摩着他的背脊,连连地道:“好孩子,好徒弟。”
赵献琛一脸惊怒,嘴唇气得直抖:“你是谁?敢来管江都赵家的闲事?”
易飞廉直起身来,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我的名字,你还不配问。”
赵云旗插嘴道:“他是琅琊剑派的易四侠,今日我们在延喜坊刘氏柜坊耍博戏,一时与人起了冲突,是易四侠帮我们解的围。”他说的虽是谎话,脸上却是一片赤诚。
赵献琛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眼前这人虽然无礼,但既对赵云旗有恩,他倒不好发作了。
江瑶枝却娇啼一声,话音中满是凄惶:“你,你是江湖中人?你,你,你走!把穆清留下,他不能随你走!”颤抖着手扑上前去,要将岳穆清拉开。
岳穆清抹去脸上泪水,站起身决然地道:“姨娘,我知道你对我好,也舍不得我。”
“可是我已经答应了我师父,也磕过了头,我虽然小,也知道男子汉大丈夫说话要算话。”
“我在这里,总是累得你和姨父吵架,还总是偷偷的哭。我……我还是早些离开的好。”
易飞廉在旁听着,暗暗点头,心想:君子绝交不出恶声,这孩子虽未必懂得这个道理,此时却毫不指斥他姨父行径,只是为姨母着想。这番善意天然无饰,委实难得。
江瑶枝只是抽泣,彷徨道:“你母亲临终时嘱托我将你养大成人,将来无论操持何业,只是不能让你习武……你若这样离去,来日我怎有脸去九泉之下见她?”
岳穆清重又向她跪倒下来,口中道:“姨娘,你养我教我十三年,为我吃了那么多的苦,阿娘在天上一定看得见。穆清不孝,阿娘要怪也是怪我,定然不会责怪姨娘。穆清此去心甘情愿,求姨娘成全!”说罢连连叩头。
赵献琛乐得让易飞廉将岳穆清带走,省却心头多少疙瘩,他见江瑶枝一味只是哭泣,不耐烦地道:“好了好了!你这妇人,婆婆妈妈的哭什么?他自要跟人家走,那就让他走,何必强留在此处,弄得大伙儿心中都不痛快!”
说罢一手拖着江瑶枝,一手拉着赵云旗便要回府。
江瑶枝只是抽泣不休,赵云旗却挣扎大叫道:“爹你做什么!不能让清弟走!他这么胆小老实,怎能一个人在外闯荡?”
赵献琛头也不回,边走边命下人关门闭户。那些仆从下人们嬉笑指点着易、岳二人,竟也无一人上来与岳穆清道别。
一会儿,只听吱吱呀呀的声音响起,赵府的大门在二人面前缓缓合上。
岳穆清默默地跪在地上,又磕了三个响头,才缓缓站起身来,低声对易飞廉道:“师父,咱们走吧。”
易飞廉将心比心,料他必定极为难受,便携起他的手,温言道:“穆清,你放心,从今往后,便有师父照料你。等你回到琅琊山上,还有你师祖、师叔祖、师伯师叔和一大群师兄弟,大家虽无血脉相连,却互相扶持,亲如一家,定然比你现在过得快活。”
岳穆清抬起头来,眼中晶然发亮:“师父,你说的是真的?”
易飞廉点了点头。
两人缓缓行了一路,岳穆清心情渐渐平复,问道:“师父,我们现在去哪里?”
易飞廉沉吟道:“你先随我去一趟醉仙楼,师父有些事情要交待,明日便启程回山。”
见岳穆清已镇定下来,便肃然道:“穆清,方才拜师过于仓促,有几句话未曾说与你听。现下为师有两件事要告知于你,你要牢牢记在心头。”
岳穆清见他郑重其事,便在路边恭恭敬敬地跪了下来,道:“请师父训示。”
易飞廉“嗯”了一声,便道:“第一,学功夫是件苦差事。江湖饭不比寻常营生——你若安心做那渔樵耕读,无非是勤快些便吃得饱,懒惰些便要挨饿。”
“但江湖饭是刀头舐血,平日里学艺不精,不遇事也便罢了,一旦到紧要关头性命相搏,丢的可不只是饭碗!”
“进得这个门,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夙兴夜寐,那是不在话下,绝无偷懒耍滑的道理,你可懂得?”
“弟子明白!”
“嗯。第二件,我名门正道,行走江湖,仁义为先。”
“仁乃与人为善,尊老为仁、扶弱为仁、扬善为仁。”
“义乃不辞担责,济苦为义、锄强为义、惩恶为义!”
“倘若习得一身本领,不去济世救人,反而横行霸道,欺辱良善,必教天下憎恶,人人得而诛之!明白吗?”
岳穆清听得热血上涌,脸涨得通红,连连点头,大声称是。
易飞廉将岳穆清扶将起来:“你天性纯良,看来也颇能吃苦,因此师父愿意收你为徒。说这几句话,只是盼你谨守本性,不可迷途。”
岳穆清点头道:“师父,我懂得的。姨娘说做人最要紧的便是心好。心地好,不欺侮别人,便有好报。”
“云旗阿兄有一日摇头晃脑,念什么‘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问他什么意思,他说这是孔老夫子说的话,意思是一个人不想要别人怎样对自己的,也不要这样对别人。我觉得孔老夫子说得很对。”
“曹胖子每次骂我是没爹娘的贱种,我便特别生气,一心只想揍他。在别人面前,我就从来不揭他们的短,这样大家都高高兴兴的,可有多好!”
“师父你看,我不做坏事,所以才有好报,才能遇上师父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