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黎虽没有帮他打扫,却也在旁边和他有句没句地聊着天。有人做伴总是好过一个人干扫,沈瓢心情也明朗了几分。
自这一日后,沈瓢还是经常被罚扫山门,而琼黎也时不时过来,与他交流。
他们交流了宗内的奇人异事,以及峰上的差异和传闻。沈瓢究竟是身处四峰之中,入门又比琼黎要久,大多数时候,都是沈瓢在讲着自己的听闻。
讲到自身修行之时,琼黎发现沈瓢的神色低落,目光也不自觉得下垂,死死盯着手中的扫帚。
“我虽仰慕薛峰主的阴阳之理,长生大道,奈何天资愚钝,修为始终停滞不前。”
“有时倒是羡慕琼兄你,虽说剑道式微,但在你身上好像一点都看不出来。”
琼黎不置可否地一笑,韶小箐和赵棠根骨不算差,修行更是刻苦。若非天地的压制,早就该进入撼岳一境,并走出一段距离了。
自己目前压制着修为缓步爬升,只是前世的境界放在那里,剑心通明,别人眼中难以逾越的天堑化为了浅浅的土坎而已。
可浅并不代表不存在,琼黎早有预感,后面几境破境的困难定不会亚于如今的师兄师姐分毫。
“沈兄的天赋根骨,在我看来并不平庸。”他开口道。
沈瓢只当他是奉承:“琼兄没有必要这样安慰我,我练气已经一年半了,一直停留在一气四停的关口,怎么都破不了五停,同届上峰的师兄弟,已经有许多突破了七停了。”
琼黎盯着沈瓢看了一会,幽幽问:“你真这么想?”
沈瓢终是扫完了地,放下了扫把。他卷起已经被灰尘染的微微发黑的袖口,擦了擦头上的汗珠。在疑惑的目光中,琼黎补充道:
“你的修行有问题。”
琼黎俯身拾起地上的扫帚,反握帚柄,充当竹剑。他膝盖弯曲,沉势将竹剑向下划出一个半圆,挑起后向着沈瓢一记突刺。
这是吟月剑经的起手式。
突然的发难是沈瓢始料未及的,看着琼黎暴掠而来的身影,他心中暗道一声不妙,手中却毫不犹豫,结出了一个复杂的印。
既然来不及闪躲,只能硬扛下这一剑了。阴阳入门心引催动,沈瓢全身的灵气迅速流向手掌,通过结印形成了一层薄薄的灵墙。
虽然仓促,但总算勉强拦下了琼黎这一剑。沈瓢的身形被卸下的余力逼得连连后退,琼黎却并没有就此收手。起手式既已出手,他便顺着势头向沈瓢肩头横劈一剑。
这次沈瓢再想用灵力护住肩部,却发现手掌汇聚的灵力顺着心法的周天向下运行,再要回流已经来不及了。
他侧过身去想避开这一剑,却还是被击了。虽只是以扫帚作剑,但琼黎的剑又快又沉,沈瓢的身体还是不由自主地横飞出去。
紧接着是第三剑,琼黎将竹柄点在沈瓢胸口,一瞬便卸去了所有的力。整个人由动入静,仿佛先前的一切都只是幻觉。
沈瓢肘支着地,艰难地爬起身,神色有些吃痛:“琼兄的剑术比我想象中的还要高明。”
琼黎扔掉扫帚,将虚弱的沈瓢扶起,正色道:“方才沈兄要化解我的剑招,自然是要借灵力护住肩头,但你选择了闪躲,是因为灵力的运行方式出了问题,来不及了对吧?”
见对方一下子便指出自己的结症所在,沈瓢心中一惊,不由得想起琼黎突然出剑的原因。
是不是他早就料到这样的结果了呢?那这位方才认识不久的剑峰弟子,就不仅是修为不俗,眼力更是非凡了。
“正如琼兄所言。”沈瓢苦笑着点了点头。
“阴阳道对于灵力在身体内部的运行方式最为讲究。阴与阳两股气互补,是为阴阳,恰如其名。如何把握二者之间的平衡,才是修行中最应该关注的。”
琼黎向沈瓢解释着,他虽然修的是剑,前世也偏爱剑。但修道三百载,自然各类大道也都是擅长的。
沈瓢点点头,这些内容是阴阳术的基础,他自然知晓。只是好奇琼黎以此为引,到底要道出些什么玄妙?
“方才我连出两剑,攻的便是人体两个相邻很近,但与循环周天相逆的穴位。若是修行不出差错,即便是先前动用了灵力,也应该可以有另一股灵力弥补上肩部。”
“调动一次灵力之后,后继便空虚无力的情况,就是阴阳互补的平衡出现了残缺。这样的细节你平日里可能感受不到,只有真到危急关头,才会显出极大的劣势。”
沈瓢听了琼黎的讲解,回想起方才自己的应对,有了许多感悟。越是品味,他对于自己修习已久的心法便有更深入的体会。
他心中极为震撼,琼黎所讲的短短几句,竟比例行早课的长老给自己的启发要多上很多。
“可是我自入峰以来,便是按着阴阳入门心引的前四篇一步一步修习,早课时峰中长老也不曾发现我的修行有何偏差。”此时沈瓢已经基本上信任了琼黎的说法,便不再犹豫,直接地提出了自己的困惑,“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琼黎示意沈瓢换个地方再聊,两人便走入了山门边上的厢房,取了笔墨。沈瓢掏出了一卷阴阳入门心引递给琼黎,后者沉吟片刻后在一些关键的地方做了涂改。
“把这几个节点的运行顺序修改一下,然后注意筋脉的温养和运气的节奏。”
沈瓢照着修改过的书卷调息起来,耳边回想着琼黎的指示。先前的运行方式已经成为了他修行的根基,此时再做改动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第八个周天循环完毕之时,沈瓢突然睁开了眼睛。感受着身体内洋溢的温度,他不禁颤抖起来。
停滞不前的修为竟真的有了上涨的趋势,他明显感觉到自己的气息变得更加流畅绵劲了。
甚至连原本孱弱的身体,一些之前落下的暗疾,都有所好转。
转头望向琼黎,后者静静地坐着,神色如常。
“阴阳之道讲究盈亏之理,你的修行每次运气后做不到补充,自然便如泄了闸的堤坝,只能不断亏损。”
“如今修改了穴窍的运行,只要能将亏损的部分不断补充,体魄和修行都会有所好转的。”见沈瓢动摇到难以自持,琼黎便先行解答了他的疑问。
沈瓢心生清明,匆忙地从蒲团上立起,面对着琼黎深鞠一躬,久久没有抬头。
“琼兄先前便帮助过我,如今更是带我重新领略了修行的大道。恩重如山,沈某真的是一生都无以为报了。”
琼黎一愣,连忙请他坐下:“沈兄不必如此,我也只是稍微提点了一些而已。日后只要有师长助你悟道,也一样能发现症结所在的。”
沈瓢摇了摇头:“若是没有琼兄相助,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遇到愿意祝我悟道的师长了。”
琼黎知道剑峰的温馨有师兄师姐和师尊诸多的努力在里面,也心知其余四峰兴盛,在竞争压力面前人心不可能如剑峰一般团结。
但看着琼黎对雷池峰消极的态度,还是觉得自己低估了四峰的弟子基数和竞争的激烈程度。
沈瓢又在琼黎的护法下修行了一段时间,不知不觉间如火的残阳便染红了山外的半边天。
沈瓢再一次表示了对琼黎的感谢,两人便分别回到了各自所属的峰中。
之后的日子里,沈瓢久滞不前的修为开始上升,每日便更加刻苦。四长老自然也少了罚他打扫山门的理由。从以前一周罚扫四五次,到后来沈瓢一个月都很少被罚扫一次山门了。
经过一整个漫长的冬季,琼黎也终于来到了练气境圆满的关口,一气九转十八停,并将悬阳剑经的上卷和中卷全部都融汇贯通。
两人还是偶尔会聚在山门前面交流,沈瓢将琼黎当成了亦师亦友的存在,到后来,沈瓢甚至故意惹怒四长老,想要通过罚扫山门争取到半天时间来和琼黎论道。
…
五峰大会将在宗主峰前莲池初开的五月举办。春风送暖,冰雪消融。在山间飘摇的柳絮所带来的纷繁烟雨中,人间又过一岁。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除夕前一夜,琼黎作为最晚入峰的弟子,得了师尊的命令,下山去置备一些年货。即使是立于山上的隐世仙门,也终究不可能避开人间完全孤立的。
再见玄阳城,斑驳的青铜古城墙上挂满了灯笼和彩纸,远远望去便能看见城内街灯如火,金粉飞扬,一片黑夜如昼的繁华景象。爆竹声与喧闹声沸腾地混杂在一起,好不热闹。
琼黎买上了精致的糕点和一些彩纸对联,还有几串灯笼。又买上了几条漂亮的琉璃发绳,心想师姐们都还是小姑娘,定然会心仪这样的事物。
人间的烟火气并没有使他的剑心蒙尘,反而像一股暖意。又是一年,还算是良辰好景,来之不易。
回到剑峰,三师兄和他将彩纸一串串地贴在厢房和剑堂内,师尊竟也离开了峰主殿,帮着张贴起横幅。
虽是冰雪消融的初春,剑峰毕竟是祁厄山脉中的最高峰,枝头尚有雪水没有融尽。
静谧的夜晚,灯笼赤红的火光照在师尊平静清圣的面容上,又映着雪水剔透,晶莹闪烁。
师尊抬头张贴着对联,目光飘渺地望向远方,下颚和脖颈在月下构成一道柔美的曲线。琼黎无意间望见,便是一瞥惊鸿。
等到所有的灯纸都布置完毕,古朴的剑峰终于一改往日的刻板,不落凡俗却更显生气灵动。
“明日便是除夕了,算来小箐和赵棠应该也要出关了。”师尊突然开口道。
琼黎正犹豫着要如何回应,忽然望见峰下的云中闪烁了两点剑光。
不多时,韶小箐和赵棠便来到了峰顶。
“恭喜师姐师兄出关。”许久不见,琼黎望着少年少女熟悉的脸庞,露出一抹笑意。
两人喊着师尊,行了一礼。叶卿婵点了点头,脸上浮现一抹温柔的浅笑:“你们都很努力,先好好休息吧。明天便是除夕了。”
众人便这样在温馨的重逢中散去,黑夜不长,藏不下一个柔软的梦便迎来破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