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回廊连接是非堂前后院,天井中大多树木四季常青,那株最为独特的龙爪槐也发了新枝,瓷缸里的几尾红鲤游动其中,这里种种,好似和他们成婚那时没有太多变化。两个绑着高髻的童子就候在后室门边,朝夫妇二人行过礼,再进去回话。
二人是一齐进去的,内室两侧垂下玄青纱幔,窗前高几上放着绿松盆景,晨间日光将屋内人身影映在灰黄的墙壁上,童子抬手引路,聂策就负手停在珠帘旁,并没有要再进去的意思。
桑陵只略微顿了顿,就领着宗湘安静入内。
聂太公正跽坐案几后,端详的目光从帛画中抽离,大约也猜到了来意——孙儿媳妇有话方才不说,非得这会单独来,可见是两家又起了什么争执。
“还是为去年那笔账?”老人家嗓音低沉,不闻喜怒。
不愧多年的大家主,也都是朝里多年的老油条了,家中小打小闹,抬抬眼就能看明白里头的是是非非。桑陵欠身敛衽,示意宗湘将账簿奉上去。
“祖父,这是新旧两卷账册,新的前两日才核算出来,东府——”她刻意吞咽了下,“东府拖聂老翁补上的钱,私下经邢媪的手入了大夫人的府库,大夫人并不知晓,孙儿媳妇也是前几日才查出来,请您过目。”
话里并没有直白指向谁对谁错,只是原原本本将里头的经过交代了,聂太公放下帛画,身旁自有童子将那账册摊开,但他也只是大致一扫,说不上细看。
“账簿如何?”饶是心里已经明白了,也要装不明白的再问一句,
桑陵早就知道这老头爱搅和了,也不打算当下就得出个对错来。窗外鸟鸣不绝于耳,屋中氛围难得显出一丝欢快,跪坐着的女儿家姿态间,便也是风轻云淡的。倒不像是赶着来告状的。
她耐心重复道,“大夫人手下有个唤作邢媪的,做了假账,去年寿宴的账就是一笔,记多了咱们补给的钱,再一个是老家亲戚们的回补,孙儿媳妇去查过那笔账,是二婶借亲戚的手回补过来的,经邢媪入了娘的私人府库,但没有记在账簿上。”
话音缓缓坠了地,里头还没什么动静,外头的人先坐不住了。聂策绕过那把高几,落座到桑陵身侧,迅速扯了扯她衣袖。
她不是不明白他这举动的意思,无非是担心老人家又掩过饰非,反倒对准了她这个引起矛盾的人。
说实话,聂太公具体会如何处理,桑陵心里也没个数。
但是这件事既然铤而走险地做了,她就做好了进退的两手准备。
要么聂太公最后还是要和稀泥,不肯决断出个是非来,那锅也总不会再由大房背了;要么聂太公最后动了沈氏,那就一次解决,永无后患;还有第三种可能,也是最坏的结果,聂太公还是决定不动西府,拿桑陵出来挡刀,而昭玉夫人和聂策都置之不理……那她,就只能搭上聂广这条线了。
总之有多少种可能出现的问题,就有多少种解决的办法。无论怎样,都比无动于衷要强。
“你说谁做了假账?”聂太公沉默了有一会才开腔。
“邢媪,早年就跟着大夫人了。”
就听聂太公“唔”了声,而后又是一阵长久的寂静,屋子里没有人走动,一点声响都没有,她只是垂着头,跟着沉浸在这份不明所以的寂静之中,直到屋外传来清浅急促的滴水声。
又是早春里的一场微雨。
回廊边的木头发出潮湿的味道,还有土地里的草腥味,混着屋内的檀香,一股脑往鼻子里头钻,说实话这种混合的味道并不好闻,她耸了耸鼻子,动弹膝盖想换条腿受力——这时代敛膝而坐着实磨人,说白了也就是跪坐。在是非堂问安的时候都还好,几家主人都在,堂屋里筵上都备好凭几、隐几,那都是给人受力用的。可她现在临时过来,就只一张软席完事。
她轻轻吐了口气,正想去瞄一瞄身侧的少年郎,又听老人家突然出了声。
“回去罢,我知道了。”
这回答倒也在她的设想内,于是一边应声,一边拔开腿起来。其实也不见得会摔,只是动作不如从前利索,倒让聂策留神了下,还特地腾出手来扶了扶。
“玄文留下,孙儿媳妇先回去。”聂太公又来了句。
一头说,那头就有童子将案几上的账簿卷起来了,收整好放到宗湘手上。
桑陵只得行礼退下,出屋前再度了聂策一眼,那厮重新跽坐了下来,她还欲再看两眼,已经上来俩童子,将隔扇帘幕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