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仍在世的时候,给他和林家小女儿说了一门亲。如今他已办了成年礼,林家却以尚未正式纳采,单凭旧时的一纸书不足以嫁女儿为由,将这门婚事一拖再拖。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无非是嫌弃周家落魄了,穷得快要家徒四壁,不想招个打秋风的女婿。他几个舅舅登即就急了眼,要去人家宅子上闹,被荆氏劝了下来,只怕被不知轻重的下人打得落了残废,家里又断掉一个生计来源。只能忍着,再找办法。
饯别之际,筱梅不顾家里人的反对,带着一个婢女偷偷溜出来给他送行。长亭傍柳,黄叶纷飞,林小姐哭得和个泪人儿似的,他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实不敢正眼看。只得在旁灌了几大白,摇头道:“真不是我无意,林小姐。你父母要你嫁的门当户对,我就算有一千万个不同意,登时也没有我说话的地步。你且镇住高堂,勿要让他们将你轻许配,待我此去金榜题名,龙头得望。”
筱梅止了垂泪,眼里仍是水汪汪的,云鬓微微欹斜着,半晌说:“你莫负我,挣揣一个进士回来,我父母定会答应。”
而今他手上这封信,便是林家的回复。信里写道,周澍年轻有为,只要考上进士一甲,便将女儿许配给他,嫁妆也不会亏待。短短几句话,看似像是恭维他,实际却尽是讽刺:都道“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更何况进士及第,难不成自己还要感谢林家在状元之外多给自己两个退路?但既然已经同林筱梅许了誓言,此番前去更是要给仗势欺人者“以直报怨”。周澍以为,以他的才学,假以时日,即使是状元也如探囊取物,只是他毕竟第一次应举,难免有些忐忑不安。
终是将那张皱巴巴的黄纸,叠好,隔着衣物贴在胸口,以示自己时刻莫忘这般羞辱。周围的景色快速变化,从偶见几株行道树的荒郊野外逐渐近了婺州的中心地带,有些岔口还能看到给过路行方便的商贩,不过此刻霞光漫天,飞云收卷,一些生意人也都打点起东西准备结摊回家了。城里张灯结彩,隔着远远得一派热闹气象;道路宽敞平坦,只街边三三两两有几个行人;一切都与余渚大相径庭。周澍戏谑地想,要是乘着马车来,恐怕还看不到如此景色流转,也算是不亏。只是如果一个小小的海安城都有柳三变笔下“烟柳画桥,风帘翠幕”的景象,不知国都庆熙又将是一副蓬莱般的面貌?
周澍的二舅也看呆了,频频回过头来问他看到这个没有那个没有,说着说着忽然出了大事。周澍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耳畔是驴或者马受惊了的嘶鸣声,直接连人带着书囊被甩下了平板车,撞在石路上,头晕目眩的。额角旁有一股温热,纸张散落了一地,但周澍顾不上这些——他二舅也被控制不住的畜生摔了下来,右腿还被压在车底下动弹不得。他方要去抬,听见一声响亮的呵斥:
“哪里来的草民,敢冲撞孙大人的车架!”
周澍从没见过这种场面,更别说他舅舅。不知是因为剧痛还是畏怕,他直接昏死过去。周澍也两腿止不住地发抖,但仍是决定暂且无视对方和路人惊慌的注视,将他舅舅一寸寸从车底下拖了出来。这种旁若无人的“蔑视”显然惹怒了对方,周澍听见破空的声音,随即背上落了狠狠的一马鞭,火辣辣地痛。但他仍直直地站起身来,仰头看着那高头大马之后豪奢异常的坐厢。
“余渚茂才周澍,舅父荆丰,拜见孙通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