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焉、原碧二人见长寿星穿着粗布衣袍,与民间老妪并无二致,一个个便猛拍大腿“格格格”笑弯了腰。太皇太后见王莽身着仍是那套粗纺麻衣,镇年的灰麻头巾护顶,便不由啧啧叹道:“这满朝的达官勋贵,人人都像我家巨君这般俭朴清廉,何愁我江山不永,盛世不兴哇!”
吕焉与原碧也在阁间去掉了假髻,换上了一身村姑的打扮,出阁见猛少府、左冯翊甄丰及光禄勋马宫等都换了平民衣衫,一行人便乘了几辆路軨小车,直赴长乐宫西阙司马门而去。
一行人在西阙门旁下得小车,有值守门将见这七人个个破衣烂衫的,却是自禁中出来,不由得抓耳挠腮,百思不得其解。身边一卫士不懂风月,便跳将过来执戟怒吼道:“这叫化子是如何入的宫门?”话音甫落,便被一黄门劈手一掌掴来,鼻血遂喷薄而出。黄门探头哑问道:“长记性了么,你哪个狗眼看的叫花子?”
出得长乐宫西门,便是一条南北通透的安门大道,向北约莫走六七里地的路程,过驰道绕北宫至雍城门大街,便是有名的西市了。东宫西阙距西市大略有十一二里的样子,几人便雇了两驾牛拉辎车,一路上吱吱扭扭地观着小景喝着凉风,到西市的时候,关节骨头都散了架。
不愧是,人多的地方就有江湖。这里到处是市廛栉比,店铺林立,刀枪甲盾琳琅满目,才艺杂耍样样俱全。地摊上堆着成袋成桶的粟子、荞麦、青稞、大豆及南方的茶油;丝绸上摆着琥珀枕、珊瑚玦、七宝綦履、黄金步摇,以及金华紫轮的衣帽,还有五色文绶的被襦。在太学的里巷尽头,尚有南国的乐器及香料,有西域的玻璃、宝石、汗血马。
东朝见吕焉、原碧搀扶左右,浑身便有点不大自在,就以手杖轻轻搏开二人,笑唱道:“老妪我虽骨头轻,眼不花来耳不鸣,行路咚咚一阵风。”惹得身后几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太皇太后拄着鸠鸟玉杖游逛了半圈,终又慢腾腾回到刚刚下车的地方,伫在名贵货品那里走不动道了。
王莽见状,便赶忙趋上来开口试问:“老祖宗,可是相中了哪个物件儿?”太皇太后掩囗嘀咕道:“那七宝綦履,凤头步摇,这哪里是地摊的东西,你没察觉是宫中的物件么?”王莽见摊上果然有民间违禁之物,便附耳小声回禀道:“您老先找块地儿一边呆着,我先过去瞧上一眼。”
王莽趋过去刚蹲下身子,那脸儿肿得像米糕团子似的客商便把俩小眼“咔崩”一闭,不耐烦地频频挥手道:“去去,讨饭去北阙甲第那儿,这你真啃不动。”王莽见自己一身招人烦的穿戴,略略露出一丝尴尬,便小声嘟囔道:“这位兄台,有句话不知当讲与否?”那客商狡黠一笑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王莽一听佯装卑陬失色,惊呼道:“哎呀,兄台是否也懂腹语?以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绣文不如倚市门哪!老夫眼拙,兄台是官寺中人吧!”
那客商见王莽伸手欲拿凤头步摇,便扬起拂尘敲了上去,贝王莽疼痛缩手那狼狈样,想起来就是好笑,“说我官寺中人,何以见得?”王莽埋头吹了吹手背,又尬笑道:“这凤头步摇,不是谁都敢卖的呀!”这客商闻听此言,便妄生气恼,“你这要饭花子,还蹬鼻上脸了!”说罢起身跨过地摊,摆出一副搭腿欲跺的架式,吓得那王莽惊恐万状地斜瘫地上,可怜兮兮的,腰间也秃噜噜吊出一灿灿的物件来。
这客商毕竟久经江湖,见多识广,不看则已,一看便蹦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这厮哪里是个乞丐?淳紫圭,二采的紫绶,妥妥的列侯爵爷哇!客商不及细思,便赶紧上前搀起王莽,退后正要躬身下拜,忽见脖颈上竟凭空横出一柄寒光闪闪的利刃来。客商登时两眼一黑,一股酸骚的暖流便顺着腿肚儿泻了下来。
左冯翊甄丰执剑铮铮,怒吼道:“姓甚名谁,宫中禁物何以流落至此,快快招来,不然叫你拿官是问!”此次微服出行,太皇太后真担心甄丰节外生枝,招惹是非,便提起鸠鸟玉杖将甄丰格开。
那客商一听要拿官是问,无有惧色反而“格格”笑出声来,众人顿时面面相觑,不知所措。那客商见众人一脸茫然的样子,便背着手蹀躞两步,又眯眼一笑道:“拿官是问?你还真别吓我!”说罢又以拂尘点着王莽调侃道:“尚有这君公识点儿眼力。实不相瞒,我从妹家住西宫苑,从弟司马位三公,小的董怀,忝任冢宰。诸位若须宫内打点敬奉,但凭开口,莫说是奇玩异珍,便是这天上一两的星星二两的月,小的也能摘了来。”
王莽听罢呵呵大笑,上前抱拳吉拜道:“原来是大司马董公家丞,失敬失敬!”董怀赶忙回礼道:“君公请看,若是哪个物件能入了您的法眼,抑或想走哪条道,打通哪个关节,任凭开口,小的敢保你官运亨通。”
几人听罢皆缄默不语,董府这块硬骨头,不是哪个都能啃的。太皇太后心中虽怒火中烧,面上仍露出一丝浅浅笑意,和气道:“老妪甚是不解,这奇珍皆是从何得来,又都流到了哪里?”董怀一听这话便乐不开支、手舞足蹈起来,“这位嬷嬷有所不知,各地的官宦将物件购了去,送至府上,顺水又泻到了这里,就如同这京都护城之水,四季常洄,方能周而复始、生生不息呀!”说罢油面上亮光曜曜一闪,又堆出来一脸的褶子给你笑。
“这宫禁之物,买卖都是要坐牢的,你不害怕么?”王莽手中把玩着凤头步摇,又侧脸问他。董怀一听这话便“嘿嘿”笑了,上前拍了拍王莽肩头,又手指远处那几个披甲持戟的武士,神秘兮兮道:“看到了么,天家亲口委派的,小的只需振臂一呼,便呼啦啦过来抓人。想治我,谁还能大过当今么?”
“这话我信。”太皇太后执玉杖在铺子上狠狠扒拉了一圈,遂气鼓鼓咒骂道:“上梁不正下梁歪,这大汉的气数哇,快让那昏君给作没了罢!”说罢持杖顿地三声以示愤怒,末了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罪不容诛!”便甩袖蹒跚而去。
董怀一见这老太婆胆大包天,便厉声吆来五六个武士。光禄勋马宫见情形不妙,便挺身而出迎了上去。孰料几武士见到马宫,怔了怔神,便赶忙抱戟垂首揖礼道:“参见上将军!”马宫辩见几人甲胄皮肩之上缀的徽识,乃是属下中郎将前殿亲卫,便呵令郎卫持戟退去。
王莽见东朝拄杖立于雍城门旁,若一具千年的沙漠骷髅,适逢朔风呼啸而过,枯黄蓬松的乱发便随风飘逝,那孤苦零丁之惨相,真叫人泪目不止。王莽忙上前揖礼劝慰道:“姑母切莫忧心过度,朝廷上下积弊日久,初心不再,恐已欲壑难填了。上有神明主事,下有民心向背,自古各朝皆有命数,非是你我所能左右哇!”
“由他去吧!”太皇太后泪目早已干涸,遂执过鸠鸟玉杖,狠狠顿地三声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王侯将相,车尘马足金充栋;万千黎民,饿殍千里无鸡鸣。只可惜我那亿兆的百姓,再滚烫的血,也会透心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