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兰见淮阳王惊魂未定,不由得冷汗一点点沁上了额头,遂呵令苏水上前将刘縯上上下下捆了个结实,方敢郁郁回过头来,在淮阳王跟前撩袍跪倒,苦苦哀求道:“陈留济阳功曹充兰谨奏淮阳王殿下:小女三人祸乱西苑,实属臣下教子无方,万死难赎我等罪愆。犯法当死,因事主少不更事,万望殿下暂息雷霆之怒,汤去三面,从轻发落。”
淮阳王一见刘縯被捆成了粽子,心中窃喜,便战战兢兢地趋出殿门,围着刘縯绕了三匝,方敢以手触摸刘縯的后脑勺,道:“怎奈此人五大三粗,不讲道义,不由本王怨而不怒。君不见他横眉竖目,后脑勺上长有反骨么?”充曦闻听此言便绵绵跪下,曳袖垂泪道:“殿下容禀,一切祸事皆由奴生,纵然其有万方罪愆,愿由小女一人担承。殿下英明神武,伏惟允成……”
不知为何,淮阳王闻听这莺声燕语,心中竟莫名生出了一丝些微的醋意,或酸,或悲,或情有所依,亦或怜香惜玉,犹同掌心里把玩的一块待琢的璞玉,久滞生沁,诚难释手。淮阳王不由唉叹了一把,遂背过手去,哑声道:“这等肖小,孤便不杀,命也难长。小娘如此国色天香,委身这厮狂徒为伍,还纵身火海违逆赴死——”说罢脸色随之一青,踢袍进了广寒宫中。
充兰见今日祸事月缺难圆,便疾拉小女一同进殿,复又拜倒在玉案之下,鼓动薄唇哀哀泣诉道:“臣下素闻淮阳王殿下涵养清雅,侠比三河,今日得见如晴云秋月,尘埃不到,山包海客,八窗玲珑。终是于冥冥之中寻得紫薇,于天地之间觅得真君。充兰不才,余生愿马首是瞻,结草衔环,以报答王上怜宥之万仞深恩。”说罢又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淮阳王闻听此言怨气顿失,正欲离案搀扶这父女二人,忽而转头细细品思:此话听来流光溢彩,然外表光鲜却无实处,不如宣发一道令旨,既可备考也有据可依。淮阳王思罢便着一孺子内人玉指研墨,令旨既成,便亲手下到充兰手中,又泠泠一笑道:“刘县宰长子刘縯死罪可免,活罪难饶,终身不得以郎官递进,且除其与女公子充曦婚约,着其躬耕乡里,聊慰平生罢。”
充兰万万没有想到,一场血淋淋的官司就这么轻飘飘地落了地,欣喜之余,便疾身伏地叩头谢恩。俟张起面首,惊见女儿怔怔发呆一动不动,便赶忙以肘顶臂,小声叮咛道:“快谢恩哪!”待充曦昏沉沉拧开凤眸,一语不发,泪先落了地。
淮阳王见充曦哭哭啼啼不应不许,心中便若十五个吊桶打水,愈发的不是滋味。待蹀躞两步走下案台,玉树临风地朝充曦跟前稳稳一杵,眼光却瞟向殿外那苍茫之处,“孤与那厮可有一比?”充兰见女儿缄默不语,忙迎口接舌道:“我王怎可与凡夫相论并提?王若那天上熠熠金轮,他不过乡野坐井之蛙、瓮中蝼蚁耳。”
淮阳王听罢遂浅浅一笑,便着二人平身赐坐,且吩咐宫婢浸泡茶水用心招待。俟折身坐回到玉案席榻,又胁肩谄笑道:“本国有天赐丞相治世,有太傅承教义,尚独缺一内史治国民哇!君于济阳历事多年,如若不嫌,择个吉日就走马赴任去罢。”
充兰听罢不由心中一阵惊悸,祸去福至,世间竟有这等好事,便赶忙揖礼答谢王恩。淮阳王又观充曦气色沉稳,静若幽兰,腮边宛若水蜜桃般的红晕鲜嫩,便挤眉匿笑道:“观小娘面相凤眸含春,玉质天成,决非乡野池中之物。如若不弃,孤便册封你栖凤美人,居八子之上夫人之下,禄秩二千石,爵同少上造。你可称意?”
充曦倏然翘首上观,恰与淮阳王四目相对,一时宛若拨乱了心弦,睫毛轻阖,暗啮红唇,脸颊也一下子烫到了耳根。
这淮阳王毕竟是大汉朝廷四爪的蟒龙,身披衮袍放眼天下,是何等的尊崇!今日竟出此金口玉语,是懵懂无知?调笑嬉戏?抑或本就是言语不羁?充曦只觉得脑子一片空白,又掩袖偷窥一眼那玉案之上,只见他气质高雅,卓尔不群,与那穷酸的未婚夫君好有一比:二人皆是同名同姓,年龄相仿,一个鲁莽一个守常,一个走卒一个淮阳王……
充曦一时间头痛欲裂不敢细思,便面含羞赫轻揖一礼道:“小女出自黎庶闺门,福薄命浅。今日承蒙殿下抬爱,不敢自专,愿谨尊父命。”说罢不自然地抿了抿红唇,那闪烁不定的惊喜眼神,被额前垂下的两绺秀丝轻轻遮掩。
淮阳王闻听此言大喜过望,便赶忙起身离席,上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充兰案前,恭恭敬敬地双手一揖,朗声道:“外舅在上,请受小婿一拜。”充兰见淮阳王竟伏拜于地,一时间手足无措,心血汩汩地直往上涌。后经女儿一旁提醒,便赶忙仓促离席,正欲上前振臂相搀,忽听得殿外有人挺胸高喝:“王母娘娘驾到!”三人闻声皆仓惶起身,一个个手忙脚乱地迎出了殿门。
王母由尚仪搀扶下得骖驾凤鸾,见刘縯若狗彘般捆倒于地,一时气急,便手抚胸口来回摩搓道:“亲生的,亲生的……”又疾令黄门上前解索,却见淮阳王三人在殿前踉跄跪倒,便上前一步柔声唤道:“我儿近前。”淮阳王赶忙膝行到母后跟前,尚未启唇,哪知母后劈头就是重重一掌,愠怒道:“你尚未加冠,便妄动私刑,它日执事如何了得?”
淮阳王见母后不问青红皂白便口诛伐罪,眉头一紧,便挤出两滴晶莹的泪来,且含冤抱屈地怒指刘縯数落道:“是这厮立于殿前吠吠叫骂……”忽觉不妥,便放眼四处搜寻那溺湖之人。
“本想你回到西苑研习课业,这下倒好,反将你小叔五花大绑扔于殿前。”王母见此情越想越恼,便又趋前挥掌掴了他一个耳光,敦促道:“还不上前与你小叔负荆请罪?”
一旁刘钦见此状忙轻揖一礼,规劝道:“罢了罢了,王与犬子皆舞象之年,一个动了国本,一个乱了家法,大水冲走龙王潭,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说罢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向夫人暗挤丹眼。樊娴都心中自是会意,忙上前将淮阳王轻轻搀起,又扑打下淮阳王膝袍的尘埃,方折身叮嘱长子道:“仆有仆的恭谨,王有王的威仪,切莫鲁莽动了王法,乱了纲常。”长子刘縯忙揖礼称喏。
这天正值除尘日,也是未央宫祭拜祖宗神明、驱逐瘟疫的良辰吉日。猛少府与东朝禀述了东宫操办祖祭及正旦朝贺等诸多事宜,说罢嘴角一秃噜,又扯到京城九市如何如何热闹的话题,这下太皇太后坐不住了,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索性着大长秋差王莽前来,嚷嚷着要去西市逛上一圈儿。
也不枉东朝游历心重,前前后后蜗居这东宫泛四十余年,天天见高墙危阙,日日守懒床青灯,烦了倦了,便学会偷偷溜出宫去闲逛一番,就如同饭菜无味,添油加醋一般。今京都除尘日市集正酣,王莽见老祖宗贪玩心切,也知道拦她不住,便着司衣找了套补丁摞补丁的酱褐色曲裾袍衣出来,太皇太后一见乐了,笑呵道:“要吃还是家常饭,要穿还是粗布衣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