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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道难

(一)

蜀道难!

巴山严子文,走过三千六百程。

自打我记事起,就在这山中行走。

我们这一行,惯叫做脚夫。但巴蜀的脚夫格外与众不同些,这里的山,连峰竟起交苍接黛,蟠蟠婉婉,更有人烟无迹之处,峭壁千寻,砖如铁,满目森森冷绿,若非自小行走的本地人,很少有能安全抵达山那头的。

许多大商贾,会雇我们这些脚夫带领长龙一般的商队翻越蜀山。但这样的生意并不会很频繁,一年中的大部分时候,我们都在山中闲晃。虽然同行很多,但万里雄健的蜀山之中,很难遇见一个人。于是,漫长的时光里,我们穿着用蜀山藤编的草鞋,带着盛满蜀山泉水的水囊,把蜀山里千千万万条坎坷曲折的石径,走过一遍又一遍。

这种单调孤寂的生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不知道会不会改变。我就一直走啊走,只有飞鸟与白云相伴,小小的肩膀走成了男人的肩膀,岁月与脚下走过的路一同增长。

每次在山脚下担起那些货物,仰头看蔽日的苍绿山脉连绵,我都有一种说不清的滋味。

我将一次次用脚,丈量这万丈高山。

永远走不尽的、幽深隐蔽的、荆棘丛生的、曲折迷踪的路。

蜀道难!

(二)

小山十岁了。

小山应该是闽南人。我还记的十年前那个炎热的夏天,我目送着闽南商队装满茶叶和丝绸的大车消失在山脚下,转过头,满山松涛声中,听见一声婴孩的啼哭。

装满酬金的箱子沉句句的,夹板下,雅嫩的婴儿躺在灿灿夺目的黄金上。瑟缩的手掌在晚风中挥动,像是在徒劳地捕捉着山背的夕阳。

商队的车马已无影无踪了,山路寂静无人,只闻草丛间虫声渐起。我括起汗巾擦了擦汗,打开水囊,咕嘟咕嘟灌了一肚子的水。天一寸寸暗下来,而前或背后的路都显的幽深而荒凉,我静静立了一会儿,望着苍蓝的天,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直到山风吹得汗湿的衣襟微冷才回过神来,从怀里拘出干硬的馍馍,掰下块放在口中慢慢嚼碎,然后吐出来,塞进一直啼哭不止的婴儿口中。

小山为我平淡的生活增添了一些色彩。

三岁以前,他会惊奇于这个我已视若无睹的世界。奔腾的山泉碎裂在岩石上,起风时满山松林吟啸,黄昏的峭壁上山猿长啸,都会使他快乐地呼呀欢笑。

五岁时,他第一次问我他从哪里来。我说,你从很远很远的海边来。

他说他问的不是这个,我知道他的意思,我说,不是所有生命都有清晰的开始和终点,我们黑落益于千万里峙险的山林间。

曾经,或者可以说走我那模糊的像是前世的记忆里,我的父亲也是这出时我说的。

七岁以后,我开始有意识地教他认路。

开始时他好奇又贪玩,常常钻到曲折的小路上一探个究竟,也会突然藏在满山的松涛中让我寻找。但后来这种新鲜感过去,他渐渐沉稳下来,他问我:“师父,为什么我们要一直待在这山上呢?我想下山看看。”

我问他:“小山,你寂寞吗?”他犹犹豫豫地点头,

我说:“小山,所有的路都一样寂寞,不论山上还是山下。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小山在成长,我感觉得到。他早已明白他的不同,也许—也许他已经接受了:来自于模糊久远的未知,走向没有任何历史提及的未知。除了脚下的蜀山石径,一切都简单的令人想不出文字来描述。我习惯于这样的世界,但他··他依然对这世界抱有询问。

偶尔看这样的小山,我不免想起,四十年前,我是什么样的呢?我是不是也只是一个对这广阔山林感到寂寞的孩童?我微微地震动了一下,因为我发现在那些无知无觉流失的岁月里,一同流失的,还有从前一切短暂的经历,激情、质疑、欢笑、泪水,这些不能长久相依的短暂经历。我的脑中,只记得山,只有山。

我确乎是老了。

(四)

人间枯荣,蜀山松海常青。

一天,小山问我:“在山中年复一年地行走,师父……师父在山中,就不会感到寂寞么?

“你寂寞吗”,这个问题,我问过他。

“师父,我寂寞。”

“我真的好寂寞啊。为什么我们要走这么多的路?为什么这些路总是这样的孤独冷清?”

“师父,我不想这样走着,我想走走那些热闹的、繁华的路....

我想起十年前那个夏天,山路上,那个孤单的、好像生命原始就是这样的婴孩。他长大了。我忽而

又想起,又是整整一个十年了。

我应该对他说些什么呢?劝阻他?说教他?还是……我我吸了一口早烟袋,长叹道:“小山啊,你已经十岁啦。”

小山抬头看我。

我深深望向远方的无尽的天空,也不知是对他还是对自己说:“….….我老啦。

这时小山、古松、泉水、飞鸟似乎都模糊了,远去了,消失不见了。

我正式开始行走的那一年,也是十岁。

父亲是我的领路人,确认我已学到他所有的本事后,父亲不顾我的挽留,也对我下山的要求不置一词,只是说了一句:“下一个五十年的路,该你自己走了。

“孩子,我回家去啦。”

说这句话时,父亲的眼里有泪光的。

我那时不明白那泪光。其实我根本不知道我究竟是不是父亲的儿子,我从无任何关于“母亲”的印象,我也不知为何父亲年过半百我仍年幼,我更不知道父亲是谁、有什么经历、有无家室、父亲的前半生又如何。自打我记事起,就在这山中行走。

我老了,小山也十岁了,也许,我也到了该回家的时候了。

(五)

小山说,师父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只有说起这巴蜀山道时,神采奕奕不似平常。

他这话我是认可且有些许自豪的。我没有朋友,没有娶妻,没有孩子;我不读书,不玩牌,不赌钱

我不好吃食,不嗜酒水,不爱女人。我甚至,没有下过山。

漫长的时光里,我只把蜀山纵横的山路,道道深深刻进我的心里。除此之外,我不欲知道,也

一无所知。

哪里的山道最平坦,哪里的小径离终点最近;

这一处虽岩洞宽阔适合歌脚,但夜间野兽众多,那一处虽荆棘丛生,但后半段山路却平安无事;西边那株参天古松再向西走百二十里便是山中最大的泉眼,东北方向的岔路口若走错了便是绝路。

每当我向小山滔滔不绝传授着这些的时候,我

感觉年轻的热血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上,双目好像都明亮了起来,好似又有了无尽的动力,可以再将这些熟悉的路,走上一遍又一遍。

这可都是,巴山严子文的前半生啊!

可是每每说完一段话,小山仍认真侧耳倾听的时候,我的心底总会突兀的泛起一丝怅,这似乎

把我滔滔不绝的热情浇灭了一些。我的眼前浮现出父亲的身影,那都是四十年前的景象了,人的音容笑貌都模糊了,可这石径、古松、飞鸟没有一丝的变化。

我的突然打住,常常令小山疑惑地抬起头。我的方向略走几步,这些猿猴们或一扭头纵向茫茫的林海,或敏捷地攀上陡峭的崖壁,留下两句悠长的啼叫散在风里。

巴山是蜀山在北方的重要部分,不过那一带离中原就很近了。我从没去过那里,可我却凭直觉知

道该走哪一条路、攀哪一座峰。这是巴蜀脚夫们在山中练出的、在岁月中练出的本领。

从我北上开始,有一只猿猴总时不时地对我啼叫。

我说“对我”,是因为每次啼叫时,猴子都是目光看向我的,这不稀奇,猴子喜欢对人叫。

可我说“时不时”,是每次我朝猴子一动,它便长尾一摆,

灰色的小身影然钻入林中不见,但我再次低头行路时,它又出现了,偶向我啼叫两声。何以见得前后是一只猴子呢?我也说不清。但我十分愿意相信它们都是一只猴子,这样,是不是也算它陪着我走

过了千山万水呢?

峭壁之下是滔滔江水,乍看平静,虽无涛声如雷贯耳,但实则滿急险要。

我侧身贴着森冷石壁,沿着只有两三步长的栈道稳稳地走着。

石壁上的藤蔓常钩住我的衣服,而猴子在江对库的光秃秃的石壁上攀援,好不灵巧,相比起来,我简直策拙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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